葉振邦醒過來的時候,仍然懸在空中。
一根粗壯的香樟樹枝鈎住了降落傘,腳下黑壓壓的一片,仿佛是無底深淵。隻看了一眼,猛然湧出的眩暈感讓葉振邦擡起頭來。嗡鳴聲正在散去,漸漸能夠聽到遠方傳來的沉悶聲響。透過茂密的樹冠,還能看到天際間閃現的耀眼光芒。葉振邦用右手抓住傘兵頭盔,使勁搖晃了幾下。像是突然把音量調到最大一樣,爆炸聲與炮擊聲一下變得格外清晰,葉振邦猛然清醒了過來。
迅拼湊起來的記憶碎片如同沖上水面的氣泡,将葉振邦帶回現實世界。
今天是2o12年7月23日,如果沒記錯的話。葉振邦想确定時間,左手剛一動彈,一股鑽心裂肺般的劇痛讓他哆嗦了起來。如果不是強的忍耐力與多年的過硬訓練,恐怕他會叫出聲來。
就在二十四時前,他還是一個憧憬着用軍裏年度綜合考核成績特等獎的獎金給卧床十多年的父親買輛輪椅的空降兵——空降15軍45師133團三營九連三排一班的中士副班長。收到緊急戰備命令後的二十多個時裏,葉振邦與其他空降兵一樣,完成了奔赴前線的戰鬥準備,登上了那架将他們送往戰場的I1-76md型運輸機。
因爲空降15軍是全軍唯一快戰略部署部隊,45師是特級快反師,任何時候都能在接到命令後的二十四時之内到達境内任何一處地,每個月都會搞三次突擊演習,檢驗部隊的戰備水平,所以在接到命令登記出的時候,像葉振邦這樣的基層官兵根本不知道這次并不是演習。
起飛後四十五分鍾,葉振邦才意識到,這“不是演習”。
可惜的是,這個時候才明白過來,已經太晚了。
從鄂東黃陂基地起飛的I1-76md運輸機以每時七百五十千米的巡航度飛行,隻需要一個時就能到達閩東南上空,再用十分鍾飛越台灣海峽,在起飛後七十五分鍾左右将一百二十名空降兵,或者三輛傘兵戰車送到台中清泉崗機場。
葉振邦清楚記得,随着機艙内亮起綠色燈光,分成四列的全連戰士同時起立,依次向後艙門移動,一個接一個的跳入漆黑夜空。輪到他前面的機槍手盧鼎炫下士的時候,運輸機像是被一隻碩大無比的拳頭擂了一下,在距離地面兩百米的高度上猛烈震動起來。葉振邦清楚看到,左翼内側動機的整流罩像燃燒的炮彈,砸中了剛剛跳出機艙的一名戰友。情急直下,葉振邦拉住了盧鼎炫。這個條件反射動作救了盧鼎炫,讓他沒有在跳出機艙的瞬間就被接踵而至的機翼碎片打成馬蜂窩,卻讓他們倆人遇到了更大的危險。在運輸機失衡進入尾旋前的一瞬間,葉振邦感到一隻強有力的手把他跟盧鼎炫推出了機艙。爲了不讓兩具降落傘纏在一起,葉振邦以極快的度推了盧鼎炫一把,随即以違反戰術守則的方式,展開四肢降低墜落度。
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I1-76md空投傘兵的飛行高度爲兩百米,葉振邦被推出機艙的時候運輸機已經失去動力,高度又降低了不少。
夜晚,大地灰蒙蒙的一片,葉振邦隻感到身體在以極快的度下墜。
這僅僅是幾秒鍾的事情。
在葉振邦意識到主降落傘沒有打開、爲救生傘能否及時打開而感到擔憂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覺。昏厥之前,他感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住,仿佛有一隻大手托着他,讓加上武器裝備重達一百二十公斤的空降兵像羽毛一樣浮在空中。
托住葉振邦的不是冥冥中的大手,而是那根直徑過二十公分的香樟樹枝。
透過頭上的星空,葉振邦想像得到,被樹枝鈎住之前,他還下墜了十多米,拉斷了好幾根枝桠。主降落傘确實沒有打開,樹枝挂住的是救生傘的引傘,也就是在救生傘前面放出,利用空氣阻力将救生傘從壓縮傘包裏拉出來的面積不到兩平方米的傘。幸虧如此,如果被挂住的是面積過二十平方米的主降落傘、或者是不了多少的救生傘,在停止下墜之前,葉振邦就會被傘繩裹成粽子,甚至會被活活勒死。
左臂的陣痛強迫葉振邦集中精力。
用右手握住左臂輕微活動幾下後,産生痛感的部位讓葉振邦相信,隻是左肩脫臼,沒有骨折。
沒有骨折就是好事!
葉振邦決定先不理會脫臼的左臂,現在他要做的是如何回到地面上。雖然是有兩年兵齡的空降兵,但是葉振邦從不喜歡懸在空中的感覺。從進入教導團、被教官挂在跳傘塔上晃來晃去的那天開始,葉振邦就患上了“懸空恐懼症”。據他了解,班裏十一個戰士中,除了嘴皮最硬的班長齊鵬飛之外,其餘十人都有“懸空恐懼症”,隻是輕重不一。葉振邦更加清楚的知道,空降兵就像希臘神話中的安泰,隻要雙腳踏在堅實的地面上,就是誰也無法戰勝的英雄。
可是,如何才能回到地面上?
低頭看了一眼,那股眩暈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雖然遠方的天際被爆炸産生的閃光與火光照亮,布滿繁星的夜空也足夠明亮,但是茂密的樹冠層擋住了火光與星光,讓下面看上去像深不見底的峽谷。
葉振邦沒有蠻幹,十多年廣泛閱讀掌握的常識告訴他,香樟樹可長到五十米,樹齡成百上千年;那根二十公分粗的樹枝告訴他,這是一棵參天古木。按五十米計算,除去頭上方二十米的樹冠層,離地面還有三十米。從相當于于十層樓的高度上掉下去,别是沒有降落傘的空降兵,就算是一隻貓,也會跌得粉身碎骨。
得找根繩子。
因爲左臂脫臼,所以就算能夠蕩到旁邊的樹枝上,也無法順着樹枝爬下去。必須找根繩子,挂在附近的樹枝上,然後順着繩子滑到地面上。
葉振邦深吸了口氣,伸手去拿綁在左大腿外側的傘兵刀。
主降落傘沒有打開,肯定是開傘裝置在運輸機墜毀的時候壞了。正常情況下,救生傘會在主降落傘失靈後會自動打開,隻是跳傘高度太低,沒等救生傘開啓,葉振邦就掉入樹冠層。救生傘以真空壓縮狀态收在傘包内,需要足夠大的外力才能拉出來,才有了專門用來拉開主傘的引傘。空降兵下墜的時候,引傘彈出後産生的拉力在五百公斤以上,能夠輕而易舉的将救生傘拉出來。因爲空降兵帶上裝備也就一百二十千克,所以在懸空狀态下,隻能設法割開救生傘的傘包,讓空氣緩慢進入,降低傘包的負壓,就能拉出救生傘,也就能順勢落到地面上。
因爲救生傘的傘繩隻有十多米,算上引傘的長度也就二十多米,所以割開傘包的時候一定要心謹慎,不能用力太猛,不然空氣猛的湧入,負壓迅消失,葉振邦就會像塊一百二十公斤重的石頭那樣,在落地之前自由落體運動産生的巨大慣性拉傷。如果頭上的那根樹枝承受不住這麽大的慣性,從相當于三層樓的高度跌落,也會讓葉振邦在左臂脫臼之後加上雙腿骨折。
隻有緩慢下滑,拉出整具救生傘之後,解開降落傘背包,用右手抓住背包肩帶,把高度再降低一層樓的高度,然後跳下去,才能“安全着陸”。
該死的是,在這之前得拿到綁在左腿外測的傘兵刀!
更該死的是,裝着一支加挂三十五毫米榴彈射器的o3式傘兵突擊步槍、四個裝滿子彈的彈匣、兩盒兩百裝的散裝子彈、三種型号十二枚榴彈,以及一具pT89式八十毫米火箭筒的武器袋就挂在左腿上。
對體重七十五公斤的葉振邦來,二十多公斤重的武器袋相當于體重的三成。
如果在平時,對能夠負重五十千克、在九十分鍾内跑完十公裏,再将軍事五項各做一百下的空降兵來,擡起左腿、伸出右手取出傘兵刀絕對不是高難度動作,可是對于左臂脫臼,身體被連在降落傘背包上的幾根傘繩懸在空中的葉振邦來,這絕對是難以完成的高難度動作。
連續好幾次,左臂的劇痛讓葉振邦功虧一篑。
感到神經快要被疼痛折磨得麻木時,葉振邦停了下來,大口喘着粗氣,黃豆般大的漢珠順着額角滾落下來。雖然是次上戰場,但是常識告訴葉振邦,不能停下來,如果不能在被敵人現之前回到地面上,等待他的将是死亡。哪怕不被現,隻要不能在因長期吊挂血液循環不暢導緻四肢乏力之前落地,他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對死亡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呼吸穩定下來後,葉振邦決定再嘗試一下。
剛剛用力側身伸出右手,還沒來得及擡起左腿,右側樹林裏傳來的響動讓葉振邦放棄了無果的努力,迅拔出别在右腿外測的92式九毫米手槍。
就算死,也要拖上幾個墊背。
最好能夠幹掉三個,去閻王爺那報道後,還能湊桌麻将。兩個也行,可以鬥地主。一個的話就隻能下棋了,這就太沒意思了。
一邊想着,葉振邦一邊解開手槍保險。
也許誰也不會相信,這個改變了曆史的英雄人物在登上戰争舞台的時候竟然離死神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