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開了心理負擔,我坦然的扶幾而坐。靜靜的聽他們相互談話。
管甯先呈上他編錄的四書五經,讓各位指正。那時代,書籍多數都是手工刻錄在竹簡上,或抄錄到剛發明的紙上,難免錯誤很多。個人收藏版本不同,書内的文字也不同,所以要說誰的版本更正确,很難。
争論不久,已顯出在座的學問高下,激烈處,隻有田豐沮授還在與管甯相互辯駁。其他人,隻能在他們說的符合自己心意時,拍着大腿以示贊賞。獨有我,對這種拗口難懂的古文,聽得昏昏欲睡。
田豐看到了我的神态,他對這個管甯稱之爲“主公”的人似乎很感興趣,趁話語的間隙,他向我發問:“玄德公認爲此句該當何解。”
我?我對這種尋章摘句的工作不感興趣,但我又不能明說,隻好打着馬虎眼:“諸公所言皆有道理,不如我們再出一書,将各位所言都注錄到上面,讓世人知道此段文字的各種解釋,如何?”
沮授立即言詞激烈的說:“如此一來,世人如何知道什麽是正确解釋,什麽是歪理邪說。”
唉,我哀歎,“幹嗎非要分出對錯來,這些書籍都是前人所錄,前人錄書時自然認爲這樣寫是對的,它們也因此流傳後世幾百年了,除非我們有一部原版的書籍來指正謬誤,否則,不如把這種種說法都錄之典籍,以免後事之人因各位偏見而見不到書的全貌。”
衆人想了一想,點頭稱是,這或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既然争論告一段落,沮授開始低頭打量起書籍來:“管公此書似乎不是手錄所得,全書毫無墨迹,不知用何法将字錄在紙上。”
管甯微笑不答,田疇接口說:“我家主公……”才說了這幾個字,我就感覺到身旁管甯的手一動,似乎掐了田疇一下,田疇立即尴尬的把剩下的話咽到肚中。
好家夥,誰說賢人沒有心眼我就跟他急。管甯之智不下于孔明,現在漢朝廷威權不彰但餘威仍在,管甯仁人,他肯定沒有造反或獨立于朝廷的想法,但想到官吏的貪黩,他也不禁自覺的掩護起由流民所建的理想國度——出雲城。确實,現在不是暴露出雲城的時機。
衆人都盯着田疇,等他把話說完,田疇深悔失言,由不堪忍受衆人的目光,隻好暗暗的拉拉我的衣襟,希望我出面說話。
管甯深深的看了田疇一眼,田疇立即畏縮的稍稍蜷起身子,接着,管甯也拉了一下我的衣襟,示意我開口說話。衆人注意到了他這一舉動,把目光轉向了我。
我腦海裏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解釋道:“此書是鉛字印成,将幼安所書的字用鑄成鉛字,再拓印在紙上,就成了此書。”
我此話一出,立即引來了一片贊歎聲。大家都沒有發覺,我話中刻意隐瞞了書籍的印刷地點和這種印刷方法的發明者。
爲了不讓他們繼續發問,管甯立即接着我的話說:“甯此行,特爲編撰一部聖人所倡導的德化之書而來,我想四方征集名士意見,我家主公曾言,沮公是當世智者,所以我來府上問一下,沮公對儒人之德有何看法?”
沮授立即驚訝的說:“我居住在鄉間,名聲還沒有傳出10裏,玄德公怎麽知道我的賤名。”
這到讓我不好說了,我總不能說我是看三國志後漢書,從而知道你的大名的吧。所以我隻好微微一笑,含糊的回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轉過頭,我又對田豐說:“我們本打算下一站去巨鹿拜訪田公,幸好在此處遇到你。”
田豐立即拱手,滿臉榮幸的說:“豈敢豈敢。”
我也向沮授問出了我的疑惑:“劉備,不過是一個涿縣野人,沮公怎麽會知道劉備賤名。”
田豐搶先回答:“玄德公還不知道嗎,自去年冬日,幽州牧劉虞與幽州長吏、中郎将公孫瓒相互上表,互相攻擊,朝廷爲此專門派人去幽州調解。不過,兩人表中對玄德公都倍加誇獎,玄德公師傅王越也在洛陽爲你解釋情由,洛陽小兒也知玄德公仁德之名。我們豈能不知。”
哦,看來我的洛陽造勢行動已大獲成功,隻是我到現在還沒有跟派往洛陽的人聯系,造成我的消息閉塞,實在是失誤。
我略微謙虛了一下,話題接着繼續,沮授皺着眉頭說:“聖人曾說:治亂世用重典。此時災荒四起,朝廷賣官鬻爵,增賦加稅;宦官朋比爲奸,擅權禍國;忠臣賢士不得進用;地方豪強爲非作歹;民不聊生,四處逃亡。值此大亂來臨之時,講德化衆人,豈不是宋襄公之仁”。
管甯皺皺眉頭,“修己治人”,“内聖外王”。通過自身的道德修養來治理天下的德治主義,是他一直以來的主張。《大學》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他寫這本書的動機,沮授的否定讓他大爲不滿。
我卻暗暗拍手,不愧是一個具備戰略眼光的人,早已看出天下大亂即将來臨。一個社會越是道德淪喪,這個社會的精英階層就越發強調道德,這是一個基本的社會規律。
中國的文化包括兩部分,即中國人的精英文化和平民文化;中國道德也分爲兩部分,即應然道德和實然道德。儒家思想是中國文化中的精英文化和應然道德,隻是“中國文化”的邊緣部分,它其實不是實際存在的文化現實。
大全部中國人都生活在正與儒家道德訓戒相對立的實際道德生活裏,這種實際存在的道德狀态和平民文化才是中國文化的基本内容,是中國文化的真相,這也是可憐的仁義道德的待遇。
舉個例子來說,就是當權者可以大力倡導反腐倡廉,但是他的孩子就可以拿着别國的護照,躺在别國的沙灘上曬太陽。巨貪們做起反腐報告來,可以洋洋灑灑,下筆千言,但他背後貪污起來,卻令人瞠目結舌。而這一切就是因爲,巨貪所倡導的道德,隻是一種應然道德,大家應該如此行事,至于巨貪自己,實際上是否照此行事,那還得看另一套道德标準——實然道德标準才是他們實際上的道德準則。這或許就是号召學雷鋒的人,喜歡在别人奉獻後,自己索取的原因。
很多漢學家在中國都遇到了這種矛盾:爲什麽這個禮儀之邦,竟有如此之多的百姓如此麻木不仁和道德淪喪?其實這是他們片面迷信儒學教條的必然結果。
當然,儒家思想體系堪稱博大精深,不能否認,數千年來它對國家的團結穩定、民族的和諧相處、爲人的道德修養都起着正面作用。
但是,依照“人定強制秩序”的儒學對待社會的态度,在亂世中隻講求以德治國,那隻會加重災難。
不過,管甯是我的屬下,我不能讓他受窘,況且這個話題一開,又不知争論到什麽時候,也許争論個兩千年不成問題,我卻等不了這麽漫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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