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石慶自知情緒已被桑弘羊看出,便不再隐瞞,道:“隻是一時感慨,想陽成助那隻老狐狸人死了,也讓人不得省心。”
“此話怎講?”桑弘羊聞之,微微一詫,目有疑惑:
當年,陽成助意外偶識張縣令夫婦,又知他二人膝下多年無所出,偏偏張夫人又是個極其兇悍的,張縣令懼内之下也無法納妾。夫婦二人很是愁煩。故陽成助相中此家,與一深冬寒夜将小少主劉徹密送其家。張縣令夫婦驚喜之外,更是秘而不宣,隻當這孩子是上蒼賜予他們的,愈發疼到骨子裏。其後數載,陽成助與他們巧遇在厭次縣,各種相幫,又引得那張縣令與陽成昭信訂下了娃娃親……
思及此,桑弘羊眸色一亮,“老師,弘羊知道了。陽成助當年是故意有此一舉,目的就是爲了護住他女兒,想着将來即便他不在了,也要公子看在與他女兒自幼青梅竹馬情誼上,于心不忍,想盡辦法護陽成昭信周全。”
石慶颔首,目色倏厲,“他到底還是算計到了,雖然公子不是當年衡山王和景帝那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人,那陽成昭信更算不上美人。可是。她終究是那隻老狐狸的女兒,雖然平常看起來莽撞糊塗,但做起大事來倒是一點不含糊,如今竟也留住了公子的一分心思。”
桑弘羊暗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道理卻是對的。當年衡山王和景帝要不是爲了王娡、衛子夫這兩位美人,如今這大漢的朝堂何至于此。老師平生最是果決,在江山美人上更是分得格外清楚,要不然也不會将自己女兒一個嫁給劉去,一個嫁給衛青。
隻可惜,一山容不下二虎,當日老師和那陽成助雖同爲一主,卻是水火不容,多年來明争暗鬥不斷。不過,現在陽成助到底死了,死人怎麽能和活人鬥,何況公子也已經明确了态度。
老師,最終赢了。
這世上,既有認爲活人鬥不過死人的,因爲死人已死,便成了心口上永遠抹不去的朱砂,永不可複得,從而變得最爲珍貴;便也會有認爲死人鬥不過活人的,因爲隻要還活着而,就還有希望,有赢的機會。
而有時,生或死,死人或活人,它們的界限是那樣模糊不清。
這夜,劉去回至未央宮,蘇文來報,說:“陶姑娘請太師到寝宮一聚,說是有事相求。”
他從趙杏處回來,心中不快,本傳了侍女準備要去石若嫣處,聞言,将侍女遣回,擺駕到陶望卿寝處。
還沒踏進院中,便聽到一陣琴聲袅袅而來。
他立時滞了步子,一瞬間,院中仿佛有道無形的屏障,令他再不得前進一步,隻能緊緊握拳,傾耳駐在外面聆聽……這一首,許多年前,一個叫陶阿嬌的女子最愛彈的曲子。
“太師,奴才這就進去通傳?”蘇文領着一衆随侍,見此也不由變了神色,連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問道。
劉去卻斥道:“蘇文,你好大的膽子。”
蘇文吃癟,立下縮肩噤聲。
隻見劉去負手站在涼夜裏,眸光幽深若潭,仿佛要将陶望卿的整個庭院傾覆,眉宇之間又似乎有笑意流轉。
陶、阿、嬌……
那是劉去記憶中最痛、也最美的部分。隻要一想,仿佛連呼吸都隐隐作痛。
這回,也是一樣。
那被刻意、小心掩蓋的過往便再也忍不住,悄悄浮上來,浮上來——
“七緯順度,以光天象;五性順理,以成人行……”
按漢例,朝中官階高的官家子女到了一定年紀,可獲準到未央宮中麒麟閣内與衆皇子、公主一起接受教育。漢朝的當權者還是很有成算的,漢朝建立不久,根基尚淺,所以他便要這些未來的國君們從小就與将來即要共事的這些官二代們打好關系。
孩子三歲左右一般便開始接受太傅教誨,雖然年歲幼小未必能領悟些什麽,但書香熏陶、潛移默化中,幾年過去,總是增進了些見識與氣度。
當年的廣川王庶子劉去因爲嫡母刁難,一直在宮中打雜,直到十歲才進入麒麟閣,縱使他天資聰穎,但落下的課業也不是一時半刻便能趕上的。
況且那時,還是太傅石慶讓他背書,劉去背着背着便哽住了,橫豎再也無法背出一絲半點。
皇子、公主們大笑。
其餘朝官的子女雖不敢放肆,也掩嘴偷笑。
他本挑得一處偏僻座位,卻逃不過經嫡母授意對其嚴厲相待的石太傅的提問。
劉去附和着衆人輕笑,心下卻苦澀,唯恐嫡母知曉,嫌棄他,與父親面前說,将他打回原來的地方。
背後突有聲音輕輕提醒,“行象爲美,美于順也;夫人爲失,失在于逆……不要死記硬背,要先去思考、理解,這樣才能記牢。劉二公子,你想萬事萬物以其順光才能爲美,若倒行逆施,必然會有所失允,故七緯逆則天象變,五性逆則人道敗。變而不生災,敗而不傷行者,未之有也。山海争水,水必歸海,非海求之,其勢順也……所以想成大事的人,處事無須太過執着,事物的發展有它自身規律,隻要厚積薄發、先攢根基、順勢而爲即可……”
他照着背出,笑聲一下停止,石太傅手中的戒尺停在半空。
女孩眼睫微眨,“不用太感謝我哦。”
“你爲何幫我?”
“因爲路見不平當然要拔刀相助啊。好了好了,你若非要個理由的話,喏,你就當這樣好了。那個我看這位公子你呢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将來肯定是個能成大事的人,小女子我呢先在這裏與你結交了,等他朝公子前途無量時,莫忘了照顧照顧我啊,還有我伯父家,哈哈。”
她邊上另一個女孩立即惶恐道:“阿嬌姐姐,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劉二公子,我們絕無此意……”
後來,她又給他帶來了許多的書,說是伯父家别的不多就這些舊書特多,讓他别嫌棄。他将書翻開一看,裏面遍布她的讀書筆記、心情小箋,内容從書意到延伸,從憂傷到愉悅,細緻,愉悅。
中有一張素箋寫着:别人比你多十倍知識,你便比他們多用十一倍的工夫。在别人屋檐下不可怕,永遠在别人屋檐下才可怕。
宮中不缺佳肴美食,可她每每進宮,卻依舊要給他帶些小零食:像銅鑼燒、麻辣燙、珍珠奶茶之類他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
他爲趕學業夜以繼日,她說停下來休息休息,這樣大腦才會得到放松,學習效率也會更好……
她教他詩詞,教他唱一些奇怪的歌曲,偶爾說些冷笑話哄他開心,他教會她騎馬……
三年後,他成爲麒麟閣功課最好的孩子,再也沒有人敢瞧不起他。麒麟閣裏開始有好些女孩子悄悄關注他,包括阿嬌的妹妹。劉文、劉據等相繼被他收服,反變成他的小跟班,整日“師父”“二弟”喚個不停,她對他的稱呼卻從“劉二公子”變成了“劉去”。
後來衆人長成,再不去麒麟閣。她進宮的機會少了,他偶爾才能出宮看看她。
時間匆匆,中秋宮宴再見那晚,她悄悄離席,他靜靜尾随。
暗處,她送他親手繡織的鞋面,說祝他終有一天,将這萬裏江山踏于腳下,做自己的主人,不再受人輕視、欺侮。
也是那個晚上,在婆娑樹影下,他一把将她摟進懷裏。
後來,衛子夫爲訓練他的膽量與狠勁,親自從漢景帝的皇子中挑出一個來讓他對付,讓他設法将那孩子置于死地。
他有千萬種辦法辦到,卻不忍下手。
那畢竟是和他差不多的無辜孩子。
他将事情告訴她。
她說:“劉去,你那麽累,不如我們離開這裏?這些年,你給我的那些金銀财寶,足夠我們一輩子生活無憂。我娘親已回了故鄉,我們也悄悄到那裏去,好不好?”
他笑了,問她:“你不是等着我将這江山踏在腳下嗎?”
她也笑了,“戲言而已。不是因爲你可以給我什麽我才喜歡你。不管你是誰,哪怕一文不值,你也是阿嬌的一片晴空。”
他們約在皇城外一處見面,一起遠走天涯。
可是,那晚,他遲到了。
他想了許多,終究無法抛下自己對衛子夫的承諾、生母命案之謎,也許,還有這些年早已慢慢累積而成的野心——成就大業,成爲這片河山之主。
他策馬趕到的時候,月黑風高,芳草萋萋,她一身猩紅,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死去。
她手中緊握着的,是他送她的玉佩。
她的臉龐、身子……被刺數十刀。
他幾乎瘋掉!
那是他們秘密約定的地方,無人知曉。
但他知道,有個人對他了如指掌,他更聽宮人說過,那個人曾找過她!
他抱着她的屍體,癫狂一般直闖入衛子夫寝宮。
衛子夫也是一臉震驚,狠狠掴了他一記耳光,冷冷笑道:“不是本宮做的。即便是本宮做的,也是這賤婢活該!誰讓她勾·引你離開本宮!本宮養你、教你,你還沒回報,便如此大逆不道!如今你能奈得誰何?這宮中到處都是明槍暗箭,劉去,你連自己最在乎的東西都保護不了,還想向本宮尋仇?你想自主,想讓誰都不敢惹你、誰都怕你、誰都不敢碰你的東西,就設法讓自己變強!”
其後,他毫不猶豫地施計,令先帝殺了他身邊欲與自己争高下的一個皇子,幹得利索、漂亮,可始終查不出殺阿嬌的兇手。
心灰意冷下,他問太醫讨藥吃下,臉上頓時長滿了形如麻風的東西,他帶着那副醜陋污穢的模樣離了宮。
這做法頗有幾分自暴自棄之嫌。沒有了俊美容貌,沒有了身份的光環,沒有了利用價值,誰也不會愛他,他隻是一名叫花子。反正,這世上兩個真正愛他的人都已經相繼死去,他是誰又有什麽所謂?
沒有人想到他離開得如此決絕,衛子夫以爲他隻是外出散一散心,并無阻撓。
是以,後來發現他失蹤,當宮裏鬧翻了天、出動衆多人手尋找他的時候,他已離開了長安。
他買了輛馬車,置了身粗布衣裳,專揀那偏僻之地走,慢慢地行。
走得大半月,已然南下到了一處窮鄉僻壤。
那地方村落倒不小,有上百戶人家,卻十分貧窮。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平日裏多自給自足,自家養點家禽、種點田地和果蔬爲生,有時幾家一起進山打些野味,偶爾出去趕集兌些油鹽布茶回來。
他看見人隻覺厭煩,索性進了離村落不遠的一片深山老林。
進去走了大半天,沒想到竟遇上采礦人。
原來,這山中有一個幹涸的河床,一名經常走南闖北、尋礦找脈的玉器商人從中發現了玉石礦脈,遂派了自己的胞弟和手下過來監工,在這附近的村子雇了大批貧戶采玉。
河道上,數十名漢子拿着鐵鍬、鎬頭等工具揮着一身濁汗死命地挖着,除去壯碩男子,還有些婦人和老者。
劉去冷眼看着,天黑的時候走了出來,想到隔壁一條小河裏捕點魚蝦充饑。
他此前随心而走,餓了時便買點東西略略果腹,并無準備糧物,焉知此處此前受過旱禍,水源既空,魚鳥也消了影蹤。
河道兩邊作業的人看到他大吃一驚,立下便有監工遠遠對他進行驅趕,厲聲喝道:“哪裏來的麻風兒,快滾開!”
餘人不敢挨近他,怕被傳染,便拿石頭來擲他,憤怒地斥罵。
他倒不必他們驅逐,已自行匿進叢林之中覓食,卻遍尋不獲。
更晚一些的時候,天黑黑,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将他整個淋濕。他記得玉礦附近有窯洞,便尋了過去。
“你這麻風兒少來惹人,否則活活将你打死!”
每一處窯洞都已住了人,或是監工,或是采礦人,他們都眦着眼睛,拿着木棍将他驅趕。便是些婦人看上去也十分兇狠。
他心想:這些人見到他第一句不是問你怎麽了、患了什麽病,而是驅逐他,若他們問一問,他說不定會告訴他們。他們也不必畏懼他,甚至沖上來殺了他也可以。偏偏這些人并不問……
看他負手站在窯洞前,人們最終有了一絲畏意,仿佛他那眼睛是幽綠的狼眼,有人咽着唾沫微微退了幾步。
他冷冷看着,帶着一身冰冷離開了。
他一路尋去,終尋得一個窯洞,裏面似無人聲,方才走進去,就聽得一聲叫喊,“你、你、你是什麽人?”
洞内放着一盞煤油燈,一名十三四歲、模樣稀松平常的少年正盤腿坐在地上,拿着一個燒餅在吃,看到他,他的餅都驚得掉到了地上。
他冷冷一笑,便待出去。
“喂,你進來,外面下大雨呢。”背後傳來那少年的大呼小叫。
他心裏想笑,不無諷刺,倒有不怕他、不嫌他的?他倒要看看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折了回去。
那少年瞪着他,指着洞穴另一邊,道:“喂,小子,你到那邊去,小爺睡這兒,楚河漢界,你敢過來,瞧小爺不剁死你。”
這人說着,在地上撿了顆石子,竟真的在洞裏歪歪斜斜地畫了一條線。
他拍拍手,拿起地上的燒餅使勁一擦,又大口吃起來,吃罷,抓起旁邊的一個小酒壺,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方一抹嘴唇,道:“爽!”
他看着,隻覺腹中饑餓愈甚,肚子微微響了起來,在這空曠的窯洞裏聽上去極爲清晰。
那少年正伸手在地上的油紙包裏掏另一個燒餅,聞聲瞟了他一眼,“喂,你不是采礦工嗎?他們怎麽不給你配糧?這裏鳥不生蛋,前到數裏外的村落、後到山林深處才有吃的,他們早早使人到村裏雇人燒飯、烙餅,下工時分送到這邊放飯。這大熱天的,幹糧放不了多久便會變馊,我沒帶什麽糧食過來,聽村裏人說他們在這兒開工,我便找那些監工,說從明兒開始我加入采礦,他們便也分了我吃的,你怎麽……”
劉去聽着他喋喋不休,隻覺好笑,冷冷道:“你認爲他們會請一個麻風兒上工?”
“那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少年撇撇嘴,“這不是找罪受嗎?這裏什麽都沒有,餓死你。”
“像我這樣的人,倒還能上哪兒去?還不是被人打死?”
他嗤之以鼻,緩緩站起來,打算出去找些吃食。他不知道自己離宮後想做什麽,但他還不想死,不想餓死。
娘親死去那晚,他隻覺整個天都塌下來了,但娘親握着他的手說:“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那些年,他過着豬狗一樣的生活,他不知道她爲何要這樣說,他隻想随她一起死,離開那終年看不到陽光的肮髒房子。
他哭着問她:“爲何還要孤零零地活下去?是因爲要兒子替你報仇嗎?”
她似乎也疑惑爲何自己會這麽說,她想了想,完全沒提及報仇,隻啞聲道:“去疾,活着也許就能等到幸福的那天。”
那一瞬,他讀懂了娘親的話,那隻是一個母親單純地想讓她的孩子生存下去,活着就好。
他答應了她。
然後,她一笑,便睜着眼睛走了。
後來,他再也不曾起過輕生的念頭。
哪怕阿嬌死了。
“喂,别出去,雨大,會被淋病的。我不吃了,給你。”少年歎了口氣,将油紙包和酒都推過“楚河漢界”。
他一怔,冷冷地将東西推回去,“我身上沒有可報答你的東西。”
“就一個燒餅、一壺酒,小爺還請得起。”少年哼了一聲,擺擺手。
窯洞裏原被采礦隊布置了些軟草,數人一窯,夜裏在此留宿,可不必趕回村裏過夜,浪費力氣和時間。少年從随身攜帶的包袱裏扯了件外衫出來鋪到草上,躺下來看他吃喝,一雙黑黑的眸子盯着他将自己的燒餅慢慢消滅掉,不由得憤憤道:“早知道要分給你,我就将掉到地上的那半個髒的給你了。”
劉去本嚼着餅子,聞言噴了出來。
少年幸災樂禍,笑得花枝亂顫。
劉去将那小半壺酒推回給他。
少年兩眼放光,直舔着唇道:“你不愛喝酒嗎?”
劉去淡淡道:“我不吃别人吃過的東西。”
少年啜了一口酒,聞言一口噴了出來,巍顫顫地指着他,“靠,你還敢嫌我?有酒喝就不錯了。”
劉去也不理他,将手放在腦後一枕,便睡了過去,也不在乎地上冷硬,這些苦楚他早在多年前已嘗過千百遍。(未完待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