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中,隻有那塊楠木,和鋒利的刻刀。
刻刀是我的手,而楠木,則是我最想去施展的承載體。
至于我的腦海裏,則充斥着一個女子的模樣——她的笑、她的傲、她的驕狂、她的飛揚跋扈、她的溫情、她轉身而去的訣别,以及最後的最後,她躺在草叢之中,宛如睡美人一般的靜谧和安詳。
她的鼻、她的眼、她的一颦一笑,一幕又一幕地浮現在了我的眼前,讓我覺得自己的手根本就停不下來。
在那一刻,我忘記了我自己是陸言。
我是誰?
我隻是一個靠着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掌吃飯的手藝人。
我這輩子做過最多的事情,就是将一個又一個的原材料,弄成被人口中描述的東西,或者是動物,或者是人物,或者是某些我也不懂的東西。
别人誇我是大師,是耶朗最有靈性的匠人,然而我卻隻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憑着手藝,混口吃食。
吃飯最重要,至于其它被人稱道的手藝,唯熟爾。
我不知道過了許久,突然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對不起各位,他的情緒不太好,不想見外人,還請各位先回吧……”
我這時才回過神來,感覺某種意識如潮水一般地退去。
我下意識地擡頭,瞧見那個白胡子老頭兒一臉歉意地沖我們說話,而蕭璐琪則在旁邊低聲哀求道:“古大爺,求求你了,我朋友很急的!”
那白胡子老頭兒搖頭歎氣,說南南的性子自小就這樣,心情不好的時候,誰也勉強不了他……
他的話說到一半,卻是朝着我瞧了過來。
我被那老頭兒給死死盯着,下意識地将手中的刻刀丢在了石桌上,慌忙站了起來,對他說道:“對不起,我剛才隻是看着手癢。”
白胡子老頭快步走到了我的跟前來,看着我手中的木雕說道:“年輕人,這是你剛才雕出來的?”
我這時才注意到自己左手上面的木雕,低頭望去,卻見竟然是一尊楠木雕像,雖然并沒有經過抛光和打磨的過程,但是雕工極具匠心,大巧若拙,簡單的刀法,卻将人物給雕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起來。
我手上的這個木雕,仿佛是一個活過來的小妖一般。
我瞧得發愣,直到那白胡子老頭問了我第三遍,方才回過神來,點頭說道:“是,是的,是我剛剛雕出來的……”
白胡子老頭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來,對我說道:“能否給老朽一觀?”
我感覺就像燙山芋一樣,慌忙遞給了他,然後環顧左右,瞧見蟲蟲和蕭璐琪都用一種不認識的目光打量着我,苦笑着問道:“我剛才怎麽了?”
蟲蟲沒有說話,而蕭璐琪則告訴我,說你剛才簡直瘋了,就跟另外一個人似的。
另外一個人啊?
難道不是麽,剛才出手雕那木頭的,并不是我,而是一個真正的匠人。
就在我回想起剛才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時,那白胡子老頭突然發話了,說小兄弟,不知道你這雕工,師承何人?
他的話語裏,卻是充滿了幾分敬重,與剛才的客氣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斟酌了一下,然後回答道:“我這個啊……無師無派,乃千年前古耶朗的手藝。”
白胡子老頭兒歎了一聲,說原來是老祖宗的東西——你不介意的話,我把這木雕拿去給南南瞧一眼,你看如何?
我點了點頭,拱手說好。
白胡子老頭兒再一次進屋,而這時蕭璐琪喜形于色,對我說道:“于南南這個人的脾氣十分古怪,不過有一點,那就是對于煉器的手藝十分執着,也充滿熱愛;古大爺既然把你的這木雕拿去給他看,十有**那于南南能夠回心轉意,見我們一面——陸言,你可以啊,深藏不露,什麽時候還會這等手段了?”
我看了蟲蟲一眼,低聲說道:“福靈心至,我也隻是瞎貓碰到死老鼠而已。”
蕭璐琪說你别謙虛了,剛才我瞧你雕木頭的時候,都有些看傻了,好家夥,一塊木頭居然三兩下子,就給雕成了活靈活現的小妖姑娘,這手藝簡直是絕了。
被人誇贊,顯然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不過我并沒有沉浸其中,又謙虛了兩句。
而就在這時,白胡子老頭兒興沖沖地走了過來,對我說道:“陸言是吧,他要見你。”
我愣了一下,說就隻是我?
白胡子老頭兒點頭,說對,他隻肯見你,其他人概不相見。
我表示知曉,然後回過頭來,問蟲蟲道:“那招魂符的規格,到底是怎麽樣的,我進去了,可以跟他提起。”
蟲蟲将那招魂符的制作規格跟我交代清楚,我複述了一遍,以防有所遺漏,然後跟着白胡子老頭兒進入了屋子裏去。
屋子裏黑乎乎的,什麽也瞧不見,我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感覺來到了客廳的西南角,那白胡子老頭兒拍了一下牆壁上的某處機關,立刻有一個地道口子出現,有台階一級一級往下而去。
居然在地下室?
白胡子老頭兒站在那地道門口,并沒有往下帶路,而是對我說道:“你下去吧,他在下面等你。”
這氣氛有些詭異,我瞧得心驚膽戰的,不過想着天才總是有一些怪癖,也就沒有再多想,順着那台階,一步一步往下,大概走了七八米,來到了一個寬闊的地下室。
這地下室除了東南角有一個很大的熔爐,裏面的爐火發出了暗紅色的光芒之外,其餘的地方都是一片昏暗。
不過憑借着爐光,我也勉強能夠瞧見這裏的布置來。
整個地下室分爲四塊,東南角是一個巨大的熔爐,在它的前面,放着許多半成品的兵器,而旁邊則分門别類地擱着許多金屬礦石。
西南角有許多木雕和石雕,造型别緻,惟妙惟肖。
東北角則是許多白色的骨骸,寶石、奇石和翡翠,這些價值千金的東西,散放在了一張大方桌上面。
西北角則是一些皮革、紡織物,還有一面很大的屏風,上面畫着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圖。
這兒的空間極大,各種物品擺放得很玄妙,既感覺紛繁複雜,又整齊無比,有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設備,仿佛一個巨大的工作間,隻不過我的目光巡視了好幾圈,都沒有瞧見有人在這兒。
難道那位于南南大師并沒有下來?
就在我懷疑的時候,突然間有一個聲音從我的身後響起:“剛才那木雕,是你剛剛刻出來的?”
我回過頭來,瞧見黑暗中有一個坐在輪椅上面的男人,在他的旁邊,還有一個體型巨大的肥貓,雙眼呈現出詭異的綠色,正盯着我。
他的手上,拿着的,正是我剛才雕出來的小妖姑娘。
我先是一愣,然後朝着那人拱手,說見過于大師。
打招呼的同時,我也借着那爐火的紅光打量這個男人,發現他的年齡三十多,或者還小一些,臉色蒼白,仿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是雙眼卻很有神,黝黑發亮。
這個男人,真的是于南南大師?
這年紀看着不大啊?
那人并沒有回我禮,而是盯着我,慢悠悠地說道:“看着不太像啊?”
他的眼睛挺毒的,事實上,倘若不是昨夜的那一個夢,面對着一塊木頭,除了劈成柴火,我還真的什麽都弄不出來。
不過此刻我卻有了幾分信心,微微一笑,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一遛就知道了。
他一聽這話,不由得笑了,對我說道:“好,你上手吧。”
我并沒有立刻出手,而是拱手說道:“于大師,實不相瞞,我這手藝,是天授的,做了一夢,就什麽都會了;不過這也隻是小技,而我此次前來,是想求你幫着做一份招魂符,我……”
他擡起手來,示意我不用多說:“你的目的,師叔已經告訴了我,無需多言,隻要我确定了你的手藝,都是小問題。”
聽到這話兒,我沒有再猶豫,說還請借刻刀一用。
于南南的輪椅突然往前滾動,一路向前,來到了西南角處,我跟着他走,瞧見他從一個木櫃裏面拿出了一整套的刻刀工具來,然後指着角落裏面的許多名貴實木,對我說道:“随意。”
我不知道這些木頭的名貴之處,随手拿了一塊血紅色的木頭胚子,然後又抽出了一把刻刀。
将這兩樣物品拿在手裏,我閉上了眼睛。
無數的回憶又湧上了心頭來。
匠人的記憶仿佛對那刻刀和木材特别親切,一旦握在手上,立刻就湧現出極大的熟悉感來,我睜開眼睛來,發現自己已經已經削起了木頭來。
每一刀的力道,木頭的紋理,還有刀尖的技法,這些仿佛如同慣性一般地紛紛湧入了我的心頭。
十幾分鍾之後,一個惟妙惟肖的蟲蟲,就出現在了我的手中。
我收起刻刀,遞到了于大師的手中。
他輕輕撫摸着這木雕,過了許久,方才問了一句話:“剛才的那一樽,叫做友情;而這個,叫**情,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