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福康安

浩初三歲的時候,福康安從台灣回來,深深覺得京城的風氣已經大變了。

他指得是納妾這一條。

變得好。

他阿瑪傅恒生前便不願納妾,一輩子眼中隻有額娘一個人。

其實不納妾,後宅相對太平,好處是極大的。

在台灣這三年,他總是自認爲想透了很多事情,但又仍有許多事情,午夜夢回間,越想越糊塗。

他得再想想……

回京後,府裏的門檻兒幾乎快被媒婆踏破。

傅恒夫人也早早替他物色了幾家樣貌脾氣上乘的好姑娘,可他一概不願見。

“瑤林,你今年可都二十了……這幾年你不在京城且不提了,如今回來了,豈還有繼續耽擱的道理?”傅恒夫人語重心長。

“額娘,您孫子孫女兒都有了,就甭在我身上着這個急了。”福康安坐着吃茶,顯得風輕雲淡。

數年磨砺,讓他逐漸變得沉斂起來。眉眼還是極英氣的眉眼,隻是其間的少年氣已然褪去了大半。

傅恒夫人頓了一頓,打量着兒子的神情。

“你如實跟額娘說,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福康安握茶盞的手指微微一顫,心内仿佛有不知名的情愫被擊中。

他搖頭否認。

“豈會!這幾年,見得不是士兵便是暴民……”

傅恒夫人緊張起來:“額娘說得可不就是……”

可不就是怕他天長日久地跟那些個士兵待在一起,性取向什麽的再被掰彎了嗎!

領會到她的意思,福康安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他再三否認,傅恒夫人才略微放心下來。

“兒子隻是覺得如今皇上正看重于我,小金川那邊又起戰事,隻怕我此番在京中也待不了太久。”福康安又說:“我也不想将人娶進門,終日不得相見,如此未免對她不公。”

傅恒夫人還想再勸,但觸及到兒子堅毅的神色,千言萬語隻得轉換成了一聲歎息。

兒大不由娘,說得就是她此時的心情了。

而事實正如福康安所言,他未能在京城久留。

不過一月,他再次帶兵出征。

在京中的這一個月中,除了進宮面聖,他去的最多的就是和第。

但不知爲何,分明他表現得還算溫和,可那個叫豐紳殷德的小娃娃就是不大喜歡他。

連抱也不肯讓他抱,還推說自己不喜歡被人抱——可分明那彥成一去,他就鬧着要抱抱!

枉費他在台灣這幾年還常常來信問過他這個小東西呢,小東西真是不識好歹。

該不會是和珅教唆的吧?

福康安想了想,又覺得不像。

那就是對不上眼緣?

可他自認長得也還算俊朗吧,如若不然當年也不會将那小東西的娘親都迷得神魂颠倒了……

想着想着,很快就近了小金川。

有仗打的日子過得飛快,一晃眼又是兩年的光景過去。

這一日,豔陽高照,受命前來頂替海蘭察的人來了。

海蘭察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不堪戰場艱苦,病痛纏身,福康安特地請旨讓這個跟他阿瑪一樣将大半輩子都獻給了大清的老将軍回京休養。

他雖年輕,但已磨砺出了資曆經驗來,沒了海蘭察在,倒也不覺得吃力。

但朝廷仍派了人前來協戰。

這個人倒不是别人,正是曾有護駕之功的和琳。

和珅如今的地位擺在那裏,即便沒有當年的護駕之功,本身資質不差的和琳受到重用也是遲早之事。

成親後的和琳,顯然穩重了不少,爲國效力的上進之心亦溢于言表。

福康安這些年一直在戰場和路上奔忙,說沒有思鄉之情是假的,原本和琳前來,他還算欣慰。是覺得有個年紀相仿的故人在左右,一來可以微解鄉愁,二來閑時作伴,下下棋比比劍什麽的,也可互相排解沙場寂寞。

可他想錯了!

和琳并非獨自前來,他還帶了家眷!

而這家眷不是旁人,就是他的妻子——洛氏傳人半夏。

因半夏通曉醫術,軍醫都要靠邊兒站好,師出有名,所以這夫唱婦随也比一般人來的理由充分,讓人無法反駁。

所以,所謂“沙場寂寞”,仍隻是他福康安一人的寂寞罷了……

真是簡單的寂寞倒也習以爲常了,可偏偏寂寞之餘,還要看他人恩愛——

操練完,回到軍營,和琳有人上前拿熱帕子擦臉,還早備好了溫度适宜的茶水……

從戰場上回來,分明赢得并不驚險,還有人一頭撞進和琳的懷裏,訴說擔憂,分享歡喜。

不慎受了點兒皮外傷,就有人掉眼淚。

日久天長之下,福康安從起初的‘看不慣’,竟慢慢地萌發出了可怕想法,一顆頑固的老心,竟想要鐵樹開花了。

他也想有人噓寒問暖了。

但他藏在心裏,沒跟任何人說。

說了怕丢人。

直到有一日,秋雨連綿之中,他親自帶着士兵在軍營附近巡邏之時,意外救下了一名昏迷的女子。

女子饑寒交迫,身上有傷。

福康安命人将其帶回軍營,丢給了半夏醫治。

他們曾救下過不少流民,這并沒什麽稀奇的。

可這女子醒後,卻道自己孤苦無依,不願離去,半夏心軟,求着讓她留在夥房幫忙。

“來路不明,萬一是奸細怎麽辦?”福康安直言拒絕。

并殘忍地道:“将她扔出去。”

萬年單身狗,自然沒有分毫憐香惜玉的心思。

可那被扔出去的女子,兩日後,再次被他發現昏倒在後山處。

又餓暈了?

福康安無奈,丢了一個馕餅,一壺水,并一錠銀子給她。

可見鬼的是,他每每帶兵巡邏,總能遇到再次昏迷的她!

問她銀子呢,她答被土匪搶走了,若非她機警,隻怕小命不保。

福康安再次丢去一錠銀子。

并且刻意加密了巡邏的次數——他偏不信每次都能遇上她!

他非要打破這個邪門的規律不可!

可事實卻是無一例外。

事已至此,他哪裏還能弄不明白這女子所圖——

每一次都被他偶遇,豈會是巧合那麽簡單?

接連整整十錠銀子都打水漂了,且每次都說被土匪所劫,連說法都懶得換一下……是拿他當白癡嗎?

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女子分明是個慣騙,企圖裝可憐來騙取他的銀子而已!

眼見一次得手,便次次效仿。

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恩将仇報……說得正是這個情況了。

自認爲看破了女子伎倆的福康安這一次重重地斥責了女子,并威脅她:“再叫我看見一回,必不輕饒!”

女子低着頭沒說話。

自此後,接連半月,福康安果然都未再見過她的蹤迹。

一開始他隻覺得甩掉了一樁麻煩,十分輕松,可一連十多日下來,他卻總忍不住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來——

這附近偶有野獸出沒……她該不會被野獸吃掉了吧?

近來天氣越發寒冷,連他都着了風寒,女兒家體弱,她此時會不會正蜷縮在哪個角落裏,瀕臨要被凍死的絕望?

戰亂之時,多出惡民,她孤身一人,何以自保?

……

如此種種,他越想越覺得于心不忍,甚至有些期盼能在巡邏之時再見到她——這些時日來看,她并非什麽奸細,頂多是個貪财的小騙子罷了,帶回軍營裏進夥房幫忙,讓人看着,也興不起什麽風浪來……

這種想法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肯定。

甚至還湧現了一絲愧疚來。

就在種種情緒達到頂峰之時,那‘女騙子’竟然又出現了!

這一次,她傷得真的很重,胳膊都斷了一隻。

“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福康安沉聲質問。

怎将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女子泣不成聲地說自己被人販子抓了去,整整關了一月之久,她不肯屈服,常常挨打,受盡了折磨。

福康安聽得揪心,語氣稍緩地問:“那你是如何逃出來的?”

女子便說偶被一江湖俠客解救,隻是這俠客也解救得并不容易,俠客本人也受了重傷,她跟着俠客一路逃亡至此,求福将軍出手搭救。

福康安命人在周圍搜尋,果真尋到了那名身負重傷的俠客。

于是,将二人都帶回了軍營醫治。

這一回,福康安沒趕人走,女子留在了夥房做事,那名俠客也說自己有着報效之心,求福康安将自己收編麾下。

他本身倒真有些三腳貓功夫,又念他俠義心腸,福康安便也答應了。

自此後,他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女子一改之前的柔弱,說話做事日愈不懼怕别人的眼光,終日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将軍”地喊。

軍營條件并不優渥,但她總有法子做出極好吃的飯菜、極精緻的點心送到他帳中。

日久天長,積年累月,福康安從一開始的排斥,變成了口是心非的推拒。

她還曾讓他幫着取名。

多番拒絕不得,他就勉強取了一個。

阿寄——

她問何意,他便道:“有所寄托之意。”

“寄托什麽呀?”

“寄鄉情,寄國義……想寄什麽就寄什麽。”福康安有些不耐煩地解釋。

“嗯……将軍說得在理,但我可不這樣想。”

“你如何想?”

她托腮道:“寄有‘依附’之意,阿寄想一輩子都依附着将軍!”

福康安覺得心口處恍若被什麽東西燙了一下,直讓他臉色通紅地彈坐起身,轉身倉皇離去。

又是兩年過去。

仗打赢了,也打完了。

凱旋的消息傳回京城,皇上龍顔大悅,命大軍拔營回京領賞的旨意很快送到了福康安的手裏。

将士們歡呼着,又流着淚。

終于能回家了。

也有人永遠回不去了,但英靈也終得歸鄉安息。

福康安不小心聽到和琳和半夏偷偷地商量,這次回京,便試着能不能要個孩子,還說什麽洛家研制出了一準能懷上男胎的藥——

福康安不知半夏是按時服着洛河配的避子藥,才一直未能有身孕,聽罷隻覺得成家立業這件事情,他當真被同齡人抛得太遠了。

掐指算一算,他今年已經二十有五了。

他這回是真想成家了。

與年紀有關,與心境有關……與阿寄也有關。

這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身後跟着的這個小尾巴,習慣了她的手藝,也習慣了她的拍馬屁……

除了習慣之外,他最喜歡那雙眼睛。

仿佛在那雙眼睛裏,他重新找到了一直想要找尋的東西。

拔營前夕,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他将阿寄喊了過來,問她,假裝正經地願不願意跟着自己回京。

阿寄一反平日裏的事事遵從,反問他:“将軍要讓阿寄以何種身份回京?”

她的眼睛裏帶着祈盼和印證。

福康安雙拳緊握,鼓起勇氣,偏還裝作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我豈是那等無情無義之人,又豈能讓你沒有名分?這次回去,我便與家中商議,娶你爲妻——”

“……妻?”阿寄眼睛一亮,随即便紅了。

“當然,現下京城早已不實興納妾那一套了。”福康安找個借口,似不願過分吐露情意一般。

阿荔低着頭,哽咽問:“可旗人和庶人不得通婚,富察家門第這般高,豈能輕易破了規矩……婆母隻怕也不會同意。”

福康安:“……”

你真覺得不會同意,爲什麽早早連婆母都喊上了??

要臉嗎?

“我額娘并非迂腐之人!再者道,我可以向皇上請旨賜婚。”福康安對此毫不擔心。

畢竟,他的親事這些年來一直都是傅恒夫人乃至皇上的心病,他有意成家,所有的人高興還來不及,豈還會當真反對到底?

“原來将軍都設想好了。”阿寄破涕爲笑,并道:“其實我家中也沒有過分寒酸……我也是旗人出身。”

福康安聽得一愣。

“你不是孤兒嗎?”

“我何時說是孤兒了?孤女乃指孤身一人,我隻是出門在外孤身一人而已,家人尚且健在的。”

這是什麽解釋?

“……”福康安隐約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被騙了。

等等,她方才說自己是旗人?

“你姓什麽?”他滿臉戒備地問。

“阿顔覺羅。”

阿顔覺羅……

滿人中,此姓并不少見。

“那你阿瑪叫什麽?”他又問,神情似在審問賊人。

“阿顔覺羅……明山。”

明山!?

“陝甘總督明山?!”

阿寄點頭。

福康安徹底愣了。

面前的人當真是個女騙子!

不光騙他的銀子,還順手牽羊騙了他的心!

“你隐瞞身份接近我,究竟是何目的?”福康安驚怒交加地問。

“将軍好差的記性,我都說了我是明山之女,将軍竟還不明白嗎?”阿寄小聲嘀咕着道:“将軍隻怕忘了吧,你十歲那年,我随阿瑪進京,将軍在城中縱馬,傷到了我——傅恒大人還親自帶着将軍來賠過罪呢。”

十歲那年?

這他如何能記得?

可……經此一提,他似乎真有些印象了。

他年少時有幾分飛揚跋扈,縱馬傷人,是有過的。

所以……她該不會是爲了陳年舊事,特地尋他報仇來了吧?

阿寄見他神情,不由翻了個白眼。

“我這些年沒有說親,不就是爲了将軍嗎?我讓阿瑪托媒婆去尋傅恒夫人,可将軍偏不願說親……無奈之下,我隻能出此下策,與将軍先斬後奏了。”

福康安聽得吃驚極了。

“如此說來,你多番受傷都是假裝?”那俠客必然也是假的,他就說,怎麽會有那麽沒出息、甯願在他手底下做一個小兵的俠客!

“受傷都是真的呀……若是假的,焉能騙得過将軍。”阿寄小聲說着,語氣裏半點委屈都沒有,卻讓福康安聽得抓心抓肺的難受。

她爲了自己,竟刻意将自己弄傷?

一個貴族小姐,在艱苦的軍營裏伺候了他整整兩年之久。

被騙,他本該生氣。

可現下他卻如何也氣不起來,反而覺得窩心之極。

阿寄忽然上前主動抱住了他。

她身上沒有半點脂粉香氣,全是飯菜的氣息。他嗅在鼻間,覺得溫馨又安心。

“你别生氣,你若想一個人靜一靜,我先回家好不好?”她問。

“回什麽家!你随我回京,我立刻去信讓額娘派人提親。”福康安語氣還是硬氣的,被她抱着的身體更加僵硬,然一顆心卻徹底軟了下來。

阿寄将臉埋在他肩上,紅着眼睛偷笑。

她就知道,她沒有白忙活一場!

……

福康安大婚之日,和珅與馮霁雯均前去祝賀。

浩初偷偷松了口氣。

這個看他額娘的眼神總有些居心不良的怪叔叔終于成親了!

看在他迷途知返的份兒上,以後就不讨厭他了吧。

馮霁雯帶着他和一群女眷們去鬧新房。

七歲的浩初和其他小孩子一樣往喜床上撒花生、桂圓、紅棗等物。

十公主也在,他便偷偷藏了一把在手裏,悄悄地塞給她吃。

馮霁雯推了推他,示意道:“……别光顧着撒東西,快說些吉利話,來時你阿瑪怎麽教你的來着?”

浩初被提醒,趕忙對着喜床上蒙着紅蓋頭的新娘子說道:“夫妻和睦,早生貴子!”

嘴裏塞着甜甜的棗肉的十公主也趕緊湊熱鬧,“還要生男又生女,花生多生呢!”

童聲稚嫩喜慶,惹得女眷們笑了起來。

新娘子也忍不住笑彎了腰。

馮霁雯笑微微地看着這一幕,忽然想到自己成親那日,也是這樣坐在喜床上,身旁灑滿了這些東西。

那時,還是在驢肉胡同裏的舊宅子裏。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

好在不負時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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