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喜歡的人除開阿瑪額娘之外,頭一個便是韶九舅舅。
韶九如今在兵部任着一個小主薄的職,較爲清閑,隔三差五地便往和第跑,逗奶包子玩兒。
包子喜歡被他扛在肩上,玩一種叫“飛飛”的遊戲,馮霁雯每每都制止他:“可不能再玩了,你在便罷,你回去後,他夜裏也鬧着要這樣玩,丫頭們自然受不住,他便擾他的阿瑪,就這樣扛着在院子裏一圈圈地跑……攪得人還怎麽上早朝?”
于是,韶九面上答應下來,暗地裏卻避開馮霁雯,仍縱着孩子。
馮霁雯總擔心浩初會被寵溺過頭。
和琳跟半夏剛成親不到一年,尚沒有動靜,便将全部的寵愛都放在了浩初這個家中唯一的孩子身上。
馮英廉更不必提,成日嘴邊挂着他的“乖曾外孫”,連外孫三歲多了夜裏仍在尿床,到了他那兒都是‘天資不凡’。
馮舒志對小外甥同樣有求必應,回回過來,都要帶上一堆吃的玩的。
偶爾帶了出去,頭上頂着和珅嫡長子的身份,人逢必誇,更是沒跑兒的。
就連傅恒夫人,都幾番提及了想要訂娃娃親的念頭——福隆安的額驸府裏,和嘉公主剛給傅恒夫人添了個小孫女。
“我就是覺得浩初這孩子招人喜歡。”傅恒夫人喜愛地道:“……聰明伶俐,小嘴兒那叫一個甜。”
兩歲半的時候,剛學着大人說話,就知道誇人“好看”、“美美”,極懂得逗人開心,馮霁雯私下覺得,這應是遺傳了某人的八面玲珑。
傅恒夫人話剛落音,那邊小包子就湊過來“吧唧”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傅恒夫人頓時笑得更是合不攏嘴。
和珅回來的時候,天色将暗,外面飄着鵝毛大雪。
劉全緊緊跟在他身側打着傘,主仆二人快步走着。
過了嘉樂堂,和珅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得,抛下劉全,折身朝着不遠處的遊廊走去。
“大爺!您這是往哪兒去——咱不回壽椿樓麽?”
劉全趕忙舉着傘追上去。
和珅回到壽椿樓的時候,手中多了幾枝朱紅色的臘梅。
“剛在前院折的,你怕冷,多少要錯失些美景,泡在瓶子裏時時都能觀賞了。”他一進屋就獻寶似得跟馮霁雯笑着說。
馮霁雯接過,瞧着或開或合的花朵上還壓着未化完的雪,心下喜歡。
小仙已經捧了一隻柳葉瓶過來,她沒挑那隻青金藍八棱弦紋瓶,是記得夫人說過,紅梅襯素瓶,再好看不過。
将瓶子放在桌上,轉身又去取剪刀來。
馮霁雯卻沒急着去擺弄,而是将花枝先擱下,去替和珅換下沾着雪霧濕氣的官服官帽。
屋子裏燒着地龍,暖如仲春,她便讓丫鬟取來了一件舒适的氅衣。
和珅換上,接過馮霁雯親手遞來的絞幹了一半的熱騰騰的帕子擦了臉。
夫妻倆坐到了臨窗的炕床上,他才想起來問一句:“浩初呢?又去了希齋那裏?”
馮霁雯搖頭笑着說道:“不是下雪了麽,可叫他稀奇壞了,外頭冷不許他出去,他也不鬧,就坐在這兒,扒着窗棂往外瞧,直傻乎乎地瞧了半日,我見他可憐巴巴,就讓小茶給捏了個雪團子玩兒——因此他午後便沒能睡成。方才終于捱不住了,剛讓秦嫫抱他去睡——”
和珅聽得也笑了。
“這點倒是随夫人。”
馮霁雯曾跟他說過,自己初見雪時也是萬般欣喜,愛不釋手。
夫妻二人捧着熱茶,和珅聽馮霁雯說着兒子那一連串仿佛每日都說不完的趣事,笑聲溫潤不斷。
用罷晚飯,雪仍未停。
和珅沒去書房,倚在床頭讀書,馮霁雯靠在一旁,偶爾聽他說說書中所載。
近一個時辰後,和珅複才将書放下。
熄了燈,房内卻仍被窗外的積雪映得發亮。
和珅擁着馮霁雯,卻是低聲說起了朝中之事。
“入冬後,皇上龍體漸差……一連免了三日的早朝。”
馮霁雯聞言心中有些動蕩。
自嘉貴妃和十一阿哥之事後,不知是受了打擊還是何故,乾隆的身體每況愈下,常年湯藥不斷……
上次端午節入宮之時,她曾見過一次,驚覺原本精神抖擻的皇帝陛下竟已老得這般快了。
說起來,原本也是一位六十歲餘的老人了。
“劉大人今日找到我,提起勸陛下早日立儲。”和珅想到劉墉的話,卻是微微搖頭,“皇上正病着,反倒不宜提及。儲君人選,本身亦無大争議了。”
近年來永琰的表現日益得聖心。
隻是如今正值國富民強,天下昌盛,要皇上提前退位,太過不切實際。
所以還得等,還得觀望。
馮霁雯認同地道:“到底不是什麽大病,總不會一直病下去。”
畢竟在史書上,這是一位十分長壽的皇帝。
和珅不置可否。
馮霁雯轉身看向他,隻見光線朦胧中,他一雙眼睛卻是烨烨生輝,不知在想些什麽。
馮霁雯已經猜到了幾成。
他心裏始終裝着富國強民的抱負,認爲眼下國情國策皆不足以延續國之昌盛,多番向皇上進言扶持商戶,打開與國外通商之路。
可皇上始終不允,認爲廣東已經打開了與外商互通的關口,若再陸續開放其餘海岸,沒有必要不說,他日若洋人大舉入侵,定會以此作爲突破。
有幾位與和珅不對付的老臣,甚至借此質疑和珅收受了洋人的好處,才多番執意進言。
和珅心思靈活,未免惹禍上身,自然按下了此事不提。
但他這個想法,始終沒有真正地放下。
“那些洋商個個懂得漢語,而我們卻聽不懂他們暗下在說什麽……”他望着床帳,若有所思地說道:“他們在學我們,我們卻不屑學他們。長此以往,若從兵法上論起來,他們倒占了個知己知彼。”
馮霁雯聽出他語氣中隐含的擔憂。
“皇上到底是老了,有生之年,要想推行新政,隻怕難如登天。”她小聲說道:“……但做得晚了,也就做不成了。”咳,她這麽說,可沒有盼着誰早死的意思啊!
隻是曆史上的嘉慶也并非無能之輩。
而因乾隆末年留下的爛攤子太多,國庫虛空,貪腐根深蒂固,以緻無力回天。
衰敗并非一時,看似是開始,然而大樹倒塌之前,根部早已被腐蝕了。
但眼下的時局似乎比曆史同期好上許多。
至少陰差陽錯之下,禍國殃民的白蓮教已經被提前拔除了。
還有一條,乾隆晚期最大的一個貪官頭子已被拔除了不是?
想到這,馮霁雯隐約有些自豪。
抱歉,膨脹了啊。
“我前日同十五阿哥談到洋人文化,他倒很有興趣。”和珅最後說了一句。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皆有些隐隐的度量。
……
自那晚起,馮霁雯閑時便教浩初學習洋文。
她并不強迫,看似散漫,可孩子的學習能力是驚人的。
如此數年下來,他已能與洋人做簡單的交流。
十格格如同發現了驚天秘密一般,去了嘉親王府,找到外書房裏,迫不及待地将此事說給永琰聽。
永琰去年被封了親王,從阿哥所搬了出來。
他與十格格雖非同母,可卻十分投緣,對這個最小的妹妹,他尤其包容寵溺。
“你說豐紳殷德懂得洋文?”他隻當是小孩子胡說,搖頭笑笑,繼續翻書。
十格格去晃他的手臂。
“我說得是真的!今日我求着皇阿瑪讓和大人帶我出宮,和大人帶我跟豐紳殷德去見了英格列使臣……我親耳聽到的!那洋人也十分吃驚呢!”她雖爲女兒身,卻十分淘神,又愛扮作男孩子出宮,皇上一心縱着她,甚少會加以阻止。
所以永琰聽到她跟着和珅見了英格列使臣,并不意外。
可豐紳殷德會說洋文,便讓他不得不覺得驚奇了。
現在京中八旗子弟裏别說洋文了,連祖上傳下來的滿文都幾乎不會說了,風氣尤爲腐敗。
“和珅從哪兒給他找的洋人師傅?”他連忙問。
“不是洋人師傅,是和夫人親自教的!”十格格抿了抿嘴,說道:“我也想學,十五哥能不能幫幫我……讓和夫人也做我的師傅呀?”
永琰瞠目片刻。
他從來不知道馮霁雯懂洋文。
“我答應你!”他一口應承下來,又悄聲說道:“你盡早學會了,記得偷偷地教我……”
皇阿瑪一定不喜歡他學,但是他真的也很想學。
十格格欣然點頭,又與他拉勾做了約定。
此事說定了,她便坐在永琰身側的椅子裏吃點心喝茶。
見她一身男兒裝扮,永琰剛想取笑她兩句,卻見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得,擡起了頭來。
将口中的點心咽下,她問道:“十五哥,你知道‘丈人’是什麽意思嗎?”
永琰聞言先沒回答,而是問:“你從哪裏聽來的?”
“皇阿瑪說的。”她邊又拿起一塊蓮蓉酥,邊說道:“今日我想出宮,去求皇阿瑪,皇阿瑪便說‘找你丈人去’——我問誰是‘丈人’,他又說‘找和珅’。”
永琰吃了一驚。
十格兒今年剛過七歲,自然不懂民間的‘丈人’的意思。
永琰按捺着内心的驚奇,許久才忍不住笑了一聲。
這是好事。
和珅這些年來,明裏暗裏都在幫襯着他,皇阿瑪并非一無所知……這種情形下,皇阿瑪仍想讓豐紳殷德尚十格兒,間接也是對他的一種肯定,和助力。
永琰心情大好,當日午後便帶着十格格去了和第,找馮霁雯‘拜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