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聽在耳中,又見他這般懦弱,尤其是将一幹過錯全部推到嘉貴妃身上的舉止,更加令他瞧不上眼。
可是……這就等同于将那些罪名全部坐實了。
好,他倒是夠痛快……!
好。
他的好兒子。
真是好。
乾隆在心底冷笑連連,不知是失望多一些,還是疲憊多一些,閉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且聲音低了許多,問:“仔細想想,還有什麽遺漏的。”
“還有什麽……”永瑆倉皇地重複着,混沌的腦海中亂糟糟的,讓他不知從何說起。
太多了,額娘他們做過的事情太多了……
有些他知道,有些他甚至真的不知道。
可皇阿瑪問的必然是跟他有關的……他要好好想想,才能爲自己辯解。
他喃喃自語地不知說了些什麽,說着說着,忽然哭了出來。
“皇阿瑪……”
永瑆伏地痛哭道:“九妹妹也不是兒臣害得,是額娘身邊的趙喜……兒臣發誓,那日趙喜動手,兒臣還曾百般阻攔,可……可兒臣當時也被吓着了,兒臣常常因此發噩夢,終日良心難安,兒臣有錯……”
小女兒可怕活潑的面貌出現在眼前,乾隆痛心疾首地的吸了口氣,艱難地平複着内心的起伏。
永瑆哭得不能自抑,言語間全是懊悔。
“兒臣當真知道錯了,皇阿瑪……皇阿瑪您罰兒臣吧,怎樣罰都行,兒臣絕無半句怨言!隻求皇阿瑪能留着兒臣這條賤命,好讓兒臣日後能有機會報效贖罪……”他痛哭流涕地哀求着。
他不由想到了上一次皇阿瑪得知了他豢養死士,也是這樣宣他入宮。
皇阿瑪氣急了,他當時也是跪在這裏,皇阿瑪一腳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心窩處。
又不顧體面地當衆杖責了他。
這一次又被揭出了這麽多的大罪來,每一條都有着欺君罔上的罪狀在,皇阿瑪隻怕還不知道要怎麽罰他……
想到這裏,永瑆瑟瑟發抖不敢擡頭。
可他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一句話。
永瑆擡起那張混着眼淚和冷汗的臉,惶惶不安地看向乾隆。
沒有想象中的雷霆之怒,沒有想象中的恨不能将他處死後快,甚至好像都不曾睜開眼睛、像從前那樣拿那種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他。
乾隆緊緊閉着眼,始終不發一言。
可即便如此,卻令永瑆心下越發恐懼。
他不敢再開口,就連呼吸都屏的極輕極弱,跪在原處,一動也不敢動。
四周安靜的可聞針落。
直到一個時辰之後,有宮女前來送藥,這種寂靜方被打破。
“皇上,該喝藥了。”高雲從上前輕聲提醒。
乾隆的眉頭動了動,卻依舊維持着阖目的姿态。
高雲從歎了一聲,勸道:“皇上,龍體要緊呐……”
乾隆似有若無地輕笑了一聲,高雲從一愣,永瑆亦是身體一僵。
乾隆睜開眼睛,被太監扶着坐直了身子。
高雲從連忙将藥碗送了過去。
乾隆接過,将苦澀嗆鼻的藥汁一飲而盡。
他不過也是普普通通的肉體凡胎,什麽龍體要緊,真正要緊的不是他,而是大清的江山社稷。
無論何時,他都不能垮下。
“高雲從,傳朕口谕——”
“将此案交由錢沣、王傑,劉墉會同審理,命各部協辦,不得有絲毫包庇怠慢,一旦發現同罪論處!金簡、李懷志,于敏中等一應涉案人等皆奪職押入天牢候審,在此期間,不準任何人探視,府内家眷禁足府中,一應不得外出。”
“另外,着福康安将功補過,全權負責白蓮教事務,若有進展,立即向朕禀報。”
“其餘的,待朕理清了,再行拟旨。”他現在頭疼得厲害,身心俱疲。
高雲從一一應下,頓了頓,試探地問道:“那和大人是否仍收押于大理寺……”
皇上沒細說,他不得不問。
乾隆長出了口氣,道:“在此案查明之前,暫禁足于府中。”
高雲從心底有數了。
皇上這是明知冤枉忠臣了,可若陡然赦免,朝廷未免顯得有朝令夕改之嫌,說是禁足府中,實則隻是借着‘案情尚未查明’作爲幌子,尋一個過渡的台階罷了……
高雲從應了“嗻”,剛要退出去,卻忽然又想到了一處來。
這次他的語氣顯得愈發猶豫——
“那,靜雲庵的況太妃要如何安置?”
他沒敢擅用‘處置’二字。
乾隆一時沒有說話。
高雲從就低着頭候着。
“……既是自表罪行,便一同收監罷。如何定罪,待案情明了之後,朕再行決定。”乾隆終于開了口,聲音較之前輕了許多。
“奴才遵命。”
高雲從退了出去宣讀口谕。
乾隆坐在原處,像在沉思,更像出神。
“請皇阿瑪處置兒臣……”永瑆語氣微弱而顫抖。
他跪在此處這麽久,早沒了知覺,可心中的恐懼卻一再放大。
“朕現在不想看到你,滾。”乾隆的語氣不重,卻異常冷漠。
永瑆聽得頭皮一緊。
滾?
他滾去哪裏?
他猶自無措間,又聽乾隆吐出了一個“滾”字。
這回他不敢不滾了。
“兒臣、兒臣先行回府,随、随時聽候皇阿瑪發落!”
他匆匆叩頭,手撐着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弓着腰往外退。
因腳掌麻木,加之過于驚慌,退行之時不慎撞到了屏風之上,他當即更如驚弓之鳥一般,哆嗦着嘴唇連聲道:“皇阿瑪恕罪……”
“滾!”
乾隆厲聲道。
他怎麽會生出這麽一個兒子!
“兒臣告退!”
永瑆無比倉皇狼狽地離開了内殿。
前殿之中,已是一片空蕩靜谧。
衆人皆去,卻唯獨一人尚跪在原處。
永瑆步履不穩地朝着那跪着的人影撲了過去。
“十五弟,咱們兄弟一場,你多少顧念些手足之情,替我在皇阿瑪面前求一求情,可好?可好?”永瑆抓着永琰一隻手臂,眼神中俱是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