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西苑事變之後,太後離世、周圍臣子對和珅罪行的唾罵與不齒不絕于耳,讓他多少被怒氣沖昏了頭腦。
而此時,沸騰的事态被推到了頂峰,他反而慢慢地有了冷靜下來的迹象。
乾隆想到了有一日在禦書房中,和珅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陛下從不糊塗,非是因爲其它,隻因陛下時刻提醒自己不該爲情緒所累,陛下從始至終都想做一位清醒理智的君王。”
因金簡等人被呵斥,四下有着一瞬的靜谧。
程淵此時上了前來。
“皇上,微臣有一事要奏。”
乾隆沒有準允也沒有說不準,隻是看着他。
程淵自顧說道:“微臣曾疑心英廉大人是因查到了舊日真相,而遭人報複陷害。故而曾在之前去信提醒過和珅。”
“你遠在雲南,又是如何起的疑?”乾隆問。
“微臣上次回京之時,曾受英廉大人所邀相叙。異樣的是,那日英廉大人所問皆是常保大人生前與患病前後之事,顯是有意問詢。彼時微臣不明,待英廉大人入獄之後,心内方生疑窦。而依眼下情形來看,微臣之疑爲實。”
乾隆聞言眼神微微變了變,視線再一次落到了被他壓在掌下的那封信箋之上。
程淵的話,與這封信可謂不謀而合,一切的起因皆源于馮英廉被人報複陷害這一說法似乎又添了幾分可信度。
于敏中心急如焚,卻隻能盡量言簡意赅地爲自己辯解道:“皇上,這必然是早已商議好的說辭,臣當真冤枉!”
“當年常保患病之前,唯有你去過其府上,其府上舊人尚且記得你二人曾起過一番争執,自此之後,常保便卧床不起,這豈會是巧合?”談及往昔好友之死,程淵在戰場上磨砺出的一身煞氣于此時顯露無疑。
于敏中氣場難敵其萬一,隻一口咬定道:“當年誰不知常保死于風寒之症,那一年……陛下亦途徑福建,應當對此事亦有所聞。且陛下或許有印象,當年随扈而行的娴妃娘娘亦是在此途中染上了這種急症,誰知道會不會是什麽古怪的時疫?”
金簡:“啓禀皇上,當年皆是請過太醫看診的,确是急症無疑,若堅持說常保之死與臣等有關,恐怕實在難以服衆。”
“若是時疫,豈會隻有二人染上?這急症未必不是殺人的幌子!”程淵沉聲道。
金簡正要再開口之時,卻被永琰的話攔下了。
“皇阿瑪可還記得兒臣的額娘也是死于這種‘急症’?”提及生母的死因,永琰的語氣有些輕顫,卻帶着笃定的意味說道:“當時太醫院稱,此等久治不愈的風寒,滿京城也沒有過先例,難道也是于大人口中的‘時疫’?隻怕這症狀相似的三例病症不是偶然,而正如先前七姐所言,額娘是被人毒殺!”
“十五阿哥萬不可聽風即雨,被他人利用!”于敏中道:“我等朝臣與令妃娘娘又有何過節可言?”
和珅接話道:“你們沒有,但你們效忠的主子便不一定了。”
此言可謂一語雙關。
一來點破要害,二來暗指他們效忠的人從來不是當今天子。
乾隆的眼神果真又冷了幾分。
他向來最厭煩别人提起後|宮陰私,和靜多年來一直糾纏令妃之死,在他眼中不過是蓄意針對景仁宮而已,可直至今日,他才意識到此事恐怕真的不似表面看來那麽簡單。
後|宮不得幹政,可後|宮與朝堂卻從來不曾分離過。
“一派胡言!”金簡看向和珅,手心中的汗水已經濕透了箭袖,“即是如此,那敢問常保大人遠在福建爲官,于大人又豈有害他的理由?”
劉墉等一衆局外大臣皆爲這忽然掀的往事而驚心不已。
乾隆似乎有心留給他們對質的餘地,故而一直未語,隻臉色陰晴不定地看着殿中衆人。
和珅道:“若我猜得沒錯的話,當年後宮之中對嘉貴妃娘娘最有威脅的便是娴妃了,陛下南巡途中,嘉貴妃命人毒殺娴妃,不慎爲阿瑪察覺到了蛛絲馬迹,據福建舊仆稱,阿瑪當時欲上書皇上,想必要奏的便是此事。阿瑪出于同僚之間的信任将此事提前告知了于大人,本欲與其商議,可誰料于大人不光百般勸阻,最後更起了殺心。”
他之所以有此猜測,并非毫無憑據,而是根據諸多線索多番揣摩而得出的結果。
永琰立即道:“若要證據的話,兒臣請求皇阿瑪爲額娘開棺驗屍,以辨其是否爲人毒殺!”
查明額娘的死因,讓真相大白于天下,這是七姐的心願,也是他的!
哪怕魚死網破,逍遙了這麽多年的、一直踩在他們頭上的壞人今天也必須得到懲治!
金簡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皇上……說句不敬之言,即便當真證明了确是被人毒殺,可也絕非是臣等所爲啊!後|宮之中,向來錯綜複雜,誰能說得準令妃生前暗下都得罪了哪些人?”
已是陳年舊事,哪裏還有證據可尋,既然沒有證據,他又爲何要認!
見他這副抵死不認的模樣,永琰心内陡然生出了一股憤怒難當的情緒來。
殺了人還能說出這等大言不慚的話來,當真枉爲人也!
“于大人,你敢對天發誓自己與此事無關嗎?”永琰紅着眼睛質問道。
“臣當然敢!臣願以舉家上下的性命起誓臣從未謀害過一條性命!”金簡答得毫不猶豫。
見他神情如此,永琰氣得臉色漲紅,攥緊了拳頭就要站起身來。
以舉家老小的性命起誓……他可真敢說!
這種手上沾滿了鮮血卻毫無悔過之意,甚至對一切生命神靈都毫無敬畏之心的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