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對和珅抱有極大的成見。
這種成見應當來自于對他‘空有一副好皮囊,耍心機攀附英廉府’這一初始印象。
隻因有了這份印象在,他越發看不順眼和珅的種種行徑手段,尤其是他那幅無論何時何地總是笑吟吟的模樣,怎麽瞧怎麽讓他覺得虛僞狡詐,表裏不一。
他向來認爲爲人之道就該像他的阿瑪傅恒那般,磊落忠直,而非玩弄那些曲曲折折的心機手段。
可是……他此時突然有了一絲不确定。
他似乎隐約有些理解了什麽叫做‘透過表象看本質’。
福康安看着和珅,眼神陡然就多了幾分探索與陌生,恍若是才頭一日認識他一般。
他腦海中又閃過馮霁雯的身影。
“你說得這些,我會親自盯着。”他将東西收好,說道:“他們現在就在城中,不過是甕中之鼈罷了。就你方才而言,若真有人肯招供出景仁宮,審訊起來應當也非難事。隻是這些皆需要時間,說不準何時方有結果,而你此時入宮,尚無實質性的證據在手,能夠說服皇上尚不可知。”
更遑論皇上此時最痛恨之人隻怕就是和珅了。
他擔心和珅他們撐不了那麽久,在他拿到證據之前。
想到這些緊要之處,他不由對自己打亂了和珅的計劃感到懊悔。
可另一方面,有和珅提早進宮,于馮霁雯而言,興許是件好事。
“我會盡力争取時間和機會,屆時随機應變即是。”和珅語含囑托:“餘下的,還要勞煩福統領多多費心。”
“嗯,事不宜遲,我這便着手去辦——”
福康安不做耽擱地跳下了馬車。
車夫卻一時未有再驅馬前行。
聽得前方聲音嘈雜,和珅出聲詢問。
車夫忙答道:“回和大人,前方被人堵了路,老爺已命人前去疏散開路了。”
和珅皺了皺眉。
方才已過了大理寺,前頭眼瞅着就是都察院和太常寺的地界了,怎會有人敢在此聚集喧嘩?
他掀開了車簾去看,果見車外人聲鼎沸,且這些圍在都察院門前的人,多身着白衣長衫,竟皆是文人模樣。
這些人看起來倒也并非不講道理,有疏遣的人上了前去說明,他們便立即讓出了一條路來,且彬彬有禮地沖着程淵揖袖行禮。
待馬車行經都察院門前之時,和珅于人群之中,瞧見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
養心殿内,馮霁雯看着她身側神情憤慨的于敏中,心底一陣陣的發寒。
她原本已同于敏中約定好了,待她入宮,由他出面向皇上檢舉金簡與景仁宮的罪行。
可繼她起初險些被拖出去,他都一言未發之後,在方才她出言要求他出面作證之時,他更是一臉震驚,一口咬定她是在胡亂攀咬,他全然不明白她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剛迎上馮霁雯的眼神,于敏中便立即錯開,轉而義正言辭地向乾隆禀道:“由此看來這馮氏口中的證據根本是子虛烏有,依臣之見,她此番分明是蓄意離間君臣之心、挑撥同僚之信也!想來必是因往日恩怨而妄圖拖臣下水啊!此等用心,着實荒唐險惡……還請皇上明鑒!”
聽着他越發激昂的語氣,馮霁雯緩緩攥緊了手指。
她這才明白他何以從她出現在這大殿之後,便一直存着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原來是反水了。
可她分明确定此前他已被說服……且不論他此時抽身,日後還能有何出路,單說他于家的血脈……難道他也不想要了嗎?
那他圖得是什麽?
冷汗浸背間,馮霁雯腦海中有無數思緒飛閃。
種種懷疑,最終定格在了一個異樣百出的人身上——
小醒。
這爲她生生擋了一刀的丫頭如今生死難知,而她今日幾番欲阻止她進宮的舉動,似乎不止是單純的憂心那麽簡單。
隻是當時箭在弦上,她急着動身,根本無暇細究她的異樣……可結合眼下之狀來看,小醒倒像是早已料到了她此行‘必敗無疑’一般!
慌極則定也,此時棋盤皆亂,她腦中思路卻格外清晰,抽絲剝繭之間,已是大緻捋清了前因後果。
小醒終日拘于霁月園中,若無外因契機,她斷不會有先知的能力;
而若那作爲籌碼的孩子還在她的控制之中,于敏中也絕不敢臨時反水;
答案已經十分明了了。
她不知小醒何故如此,但此時已沒了時間去作推想。
“你還有何話說?”
乾隆陰沉的目光掠過于敏中,定在了馮霁雯的臉上。
四下靜了一瞬。
馮霁雯忽而冷笑出聲。
“臣婦自然還有很多話要說,隻是眼下此景,怕也容不得臣婦再多說什麽了。”她的眼神一一掃過金簡、于敏中與李懷志等人,而後再看向座上的天子。
“忠奸無法明辨于人前,人心朝堂皆渾濁至此,這世道果真‘盛世’也!有諸位‘能臣’在,陛下治下如此‘盛世’,倒是後繼無憂!”
她言語中的諷刺毫不遮掩,相較之前,竟像是臨近絕路之時的毫無顧忌。
這一字一字猶如重錘一般落在衆人心頭,不同的人聽着,自有百般不同的滋味。
阿桂眼眶已是微紅,發白的拳頭一直未有松開過。
他此時何嘗不是對這世道失望寒心之極,可如今的情形,他亦束手無策,即是求情也已無濟于事。
蒼天無眼,受害之人一步步匍匐至今,到了眼下,這竟是要無力回天了……!
“死到臨頭還敢放下如此犯上之言!皇上——這婦人冥頑不靈,其心可誅,理應立即問斬,以儆效尤!”李懷志進言道。
乾隆分不清此時難以抑制的憤怒究竟來源于何處,便欲全部加諸到馮霁雯的身上。
而在他開口之前,忽然有一道稚嫩的聲音落入耳中。
“兒臣有話要說!”
随着這聲話語的落下,永琰步入殿内行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