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咬重了‘和大人’三個字,顯在嘲諷。
“共勉之。”
和珅語氣謙虛平和。
共勉……
如此情形之下,竟有人生出了十分不合時宜、想要發笑的意思來。
丁韬的臉色一陣青白,然而對方早已将視線收回,讓他連拿眼神去反駁的餘地都不曾留有。
惱怒之餘,他已是怕極了和珅的這一張嘴,遂忍着一字不發,以免再搬起石頭來砸了自己的腳。
到底已不怕他和珅能再翻出什麽大風浪來,這一時的口舌之快,便讓他逞去罷——丁韬在心底自我寬慰一番。
他未曾察覺到的是,乾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刻,眼底神情隐晦難辨。
丁子昱的聲音适時地響起。
“回劉大人,草民沒有證據,卻有證人可證草民絕無虛言。”
證人?
證人還有證人?
“何人可出面作證?”劉墉問。
“翰林院劉編撰。”
翰林院編撰衆多,當衆人猶未能反應得過來他口中的劉編撰是哪一位之時,又聽他咬字清晰地補充道:“亦是去年殿試,皇上欽點的一甲狀元公劉鐶之。”
四下陡然一陣躁動喧嘩。
乾隆的眼神亦是一變。
而即便是劉墉,心底更是蓦然一驚——甭說旁人了,即便是他這個做爹的,事先也不曾得到過一聲知會啊。
馮霁雯與和珅對視一眼,同樣有些意外。
他們多少知道丁子昱手中必然已有依持,而即便沒有,于他們而言也無礙,隻因丁子昱今日出面供述,隻是一記用來正名的墊腳石罷了。
和珅的眼神微微波動了片刻。
馮霁雯到底是最了解他的人,此時已從他的表情中讀出了四個字來:原來如此。
她卻仍是一頭霧水。
丁子昱是怎麽找到劉鐶之作人證的?
而且……劉鐶之向來不肯拉幫結派,又略有幾分清高,身處翰林院,可謂與世無争,怎麽會知道有關此案的内情、甚至出面作證?
她的想法與在列百官沒有太大出入。
直到劉鐶之被傳喚而來——
他伏首叩拜。
乾隆眼神意味不明地道了“平身”二字。
劉鐶之起身來,劉墉壓下心底的叵測之感,公事公辦般的語氣問道:“舉人丁子昱聲稱景仁宮暗中構陷馮英廉與和珅,而你知曉内情,此言可屬實?”
抛開意外不談,坦誠來講,作爲一位父親,他絕不願見劉鐶之出面作證此事。
劉鐶之大約也知道這一點,故而從始至終也不曾透露過半點風聲。
這保密工作做得當真可以。
劉墉等着他的回答,餘下諸人亦也在屏息等着。
“回大人,确然。”
年輕人清越而笃定的聲音在殿内傳開,且他面上神情平靜坦蕩,毫無退縮閃躲亦或是針對之意。
“事情經過,如實說來。”
乾隆看着他說道。
“臣絕不敢有半字妄言。”劉鐶之微微躬身,雙手疊于面前,不疾不徐地說道:“約十日前,丁先生曾約微臣前往狀元樓街對面的銅雀客棧,是爲探讨詩作。然微臣前腳剛至,後腳便又有人前來,彼時丁先生略顯異樣,提議要微臣去裏間暫避。微臣隻當不便,唯有移步暫避。可如此之下,竟是聽着了一則駭人的真相——”
“微臣自丁先生與來人的對話中聽出,那便裝前來之人原是景仁宮裏的一位公公。此人言語間多含脅迫,而其此番前來的目的竟是交待丁先生出面檢舉和大人,并盡早返還和大人府邸,以便将構陷和大人的物證帶回。”
說話間,劉鐶之從袖中取出一封奏折。
“餘下諸言,臣無法一一複述。但在當日,臣出于謹慎,特将二人之間的對話如實記錄在冊,昨晚已謄寫爲奏本,還請皇上與諸位大人過目。”
他言語間平靜,但每多說出一個字來,都足以讓周身的氣氛一沉再沉。
高雲從動作異常不敢懈怠地将奏折接過,呈與乾隆。
乾隆的臉色始終不大好看,在看罷其上内容之後,更是陰雲密布。
奏本又依次傳到劉墉、阿桂與丁韬程使然等人手裏。
衆人臉色更異,心底亦是紛紛掀起不同的波瀾。
“劉編撰如何能夠肯定自己非是受了他人設計?”丁韬看着劉鐶之,‘提醒’着問道:“難道沒有可能是和珅特意爲了洗脫罪名并嫁禍于景仁宮而特地安排的一出戲?”
他不敢直面質疑劉鐶之與和珅暗成一派,唯有抓住這源頭一點來試着推翻劉鐶之話中的真實性。
“丁大人思慮缜密。”劉鐶之先是附和了一句。
就在丁韬欲再言之時,卻聽他接着說道:“倘若數日之後丁先生不曾前往都察院‘揭露’和大人的罪狀、而都察院也不曾在霁月園中搜出那所謂白蓮教舵印的話,下官也不敢妄信當日所見所聞。”
換而言之,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這一點是無法反駁的。
他言辭間絲毫不激烈,卻字字直抓關鍵,堵死了所有被質疑的可能。
丁韬的手心早已冒出冷汗,他急急地看向李懷志,卻見他與程使然亦是沒有了應對的措辭。
眼下多說多錯,說不定還會暴露出刻意偏袒景仁宮的立場,而這樣的蠢事,他們這些最擅于觀望局勢的人自然是不會輕易去做的。
一時間,沒有人敢出言質疑劉鐶之的證詞。
此中對錯真假,根本不是他們所能夠妄加揣測的。
四下也漸漸再沒了之前的低聲讨論,取而代之的是異樣的安靜。
局面幾乎是轉折性的翻轉。
隻是這等翻轉此中的牽扯,卻再也無法讓人以看戲的心态輕松旁觀,而是令人膽寒至極。
一時間,深感不寒而栗的衆人心底猜測紛纭,卻一絲一毫也不敢表露出來。
劉墉也未再開口。
雖早知馮霁雯此番撺掇出廷審來,定是有所圖,可卻萬萬沒有料到竟是所圖爲此。
那可是景仁宮……
與十一阿哥視同一體的景仁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