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殿中,嘉貴妃倚在美人榻中,一身玫瑰紅繡鸾鳳綢面旗服,左右各鑲翡翠的旗頭上點綴着一簇紅芙蓉,兩側垂着的流蘇綴着紅藍寶石輕輕晃着。
她輕輕扯了扯搭在膝上的軟毯,由身後的宮女揉捏着肩膀。
小巧的鎏金镂空百鳥香爐穩穩地坐落在案上,袅袅吐着令人安神的薄煙。
嘉貴妃阖着雙眼,朱唇邊卻隐約帶着笑意,可見心情愉悅。
守在一旁的遠簪眼中卻藏了一抹歎息之色。
方才那個小太監,是從金銮殿過來報信兒的——據他說,今日金銮殿上廷審過半,大理寺、都察院與刑部皆依次供述指證馮英廉與和珅勾結白蓮教,意圖造反謀逆。
而先前在太廟前執言要幫馮英廉洗脫冤屈的馮霁雯,今日根本不曾露面。
在她印象中,和太太并非臨陣退縮之人。
而貴妃娘娘這般态度,其中原因已是不難猜測。
她伺候嘉貴妃已近十年,雖不曾插手她那些陰私之事,但也并非一無所知。
看來霁月園此番,是在劫難逃了。
……
金銮殿上,丁韬與程使然細數馮英廉與和珅諸般罪狀,聲音接連響徹回蕩在殿内,形勢已堪稱緊迫。
如此情形之下,殿内諸人幾乎已是認定了今日廷審的結果。
或者說,在開審之前,已大緻料到如此局面了。
英廉府與霁月園的謀逆大罪,必要被定下了。
“和珅,鐵證如山之下,你若還強行嘴硬不肯認罪,本官唯有命人執刑了。”劉墉看着和珅,已是無可奈何地講道。
“和珅無罪可認。”
他的語氣依舊毫無波瀾,仿佛隻是在闡述事實。
乾隆怒氣難平,親自下令道:“将其拖出去杖責一百——”
杖責一百!
這是能要了人命的。
這分明是要将人打到認罪爲止……
皇上顯然是真正動了大怒了。
天子盛怒之下,阿桂冒險進言:“大清開朝以來,素來沒有過廷杖一品大員的先例,此乃前朝陋習,還望皇上三思!”
“阿桂!”乾隆臉色蓦地一沉,看向他:“替叛賊求情,你莫不是也想反嗎!”
“臣不敢……!”阿桂連忙撩袍而跪。
這其間,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竟是口不擇言了——陛下向來心高氣傲,而之所以忌諱白蓮教,便是因忌諱前朝,他這般堂而皇之地拿其谕令與‘前朝陋習’作比較,豈不是在狂妄地指責皇上沿用前朝暴戾的陋習?
如此之下,進退皆已讓皇上失了顔面。
皇上是絕不會有錯的,而他錯在火上澆油了。
天子震怒,其餘官員也紛紛伏地高呼:“皇上息怒。”
“拖下去,杖責。”
乾隆攥緊了手掌,威嚴的臉上籠罩着一層厚厚的寒霜。
兩名侍衛快步走向了和珅。
跪地俯首的官員皆不敢擅自投去視線,隻能憑着腳步聲判斷和珅被侍衛押至了殿外。
一道聲音陡然傳入殿内衆人耳中。
卻非是杖責聲或忍痛聲。
“且慢!”
這聲音十分響亮,卻透着一種清淩淩的悅耳之感,俨然是女子的聲音。
可何人竟如此大膽?
殿外又怎會忽然出現女子?
衆人心下驚異,欲回頭看,卻都不敢做這個可能會惹起盛怒中的天子注意的出頭鳥。
一直候在殿外的丁子昱見到來人,忽松了口氣。
已被按在長凳上的和珅望着快步向他走來的馮霁雯。
視線中,身形纖弱的女子整個人都攏在一件偌大的湖藍底兒繡白鶴圖的錦忴之中,脂粉未施的臉上淨白瑩潤,腮邊卻像是被寒風吹得泛紅,耳邊亦有幾縷發絲散落。
他忙又将她從上至下打量一遍。
好在,隻是頭發亂了幾縷,看起來并未受傷。
如此就好。
他放下心來,眼中才有了笑意。
馮霁雯瞧見了,隻覺得要被氣哭。
他竟還沖她笑!
怎麽都鬧到了要被杖責的地步?
他平日裏主意那般多,一張嘴最是能言善辯的,即使遲遲拖不到她過來,也不至于被拖出來挨揍啊!
再沒法子可想,幹脆就認罪便是,事後待她來了再行改口,隻稱自己身子骨弱,畏于刑罰迫于認罪,這種厚顔無恥的手段不也是他貫愛使的嗎?
怎麽還真就乖乖蠢蠢地被人給拖出來了?
她若是來得再晚一些,他真被打出個什麽好歹來,該怎麽辦?
此時她有千言萬語,怪責的、不解的、想念的,将心口都塞得滿滿地,可此情此景之下,卻一字不能提,隻有蓄在眼眶不敢掉落的淚珠和一句:“我來晚了——”
不說其他,他必然該擔心了。
她昨晚并未遭遇不測,且爲了避開景仁宮的耳目,今早才特地未去大理寺,而是刻意晚了半柱香的時辰乘馬車出門,意在讓景仁宮徹底放松警惕,以便她能夠順利進宮。
但沒有料到的是,即便有福康安在,以‘傳喚人證’爲由,内宮守衛仍不肯放她進來,執言稱“福統領可随時進宮面聖,閑雜人等一概需在宮門外等候”,後又稱“需在此等候,由人前去禦前通傳,待皇上準了,才可放行”——
依往日經驗判斷,福康安敏銳地察覺到這些守衛另有居心。
多半是早已收到景仁宮的叮囑,才會百般阻攔。
唯恐耽誤久了會有消息傳去景仁宮,再生變故,福康安當機立斷,抱她上了馬背,不管不顧地一路在紫禁城内疾馳,待撇開了那幾名守衛之後,再遇到宮中侍衛,他隻高高舉起手中令牌,高喊一聲“皇上急召”,竟也渾水摸魚地闖進來了。
而待那些侍衛反應過來‘這位三爺雖然受寵,但好像也并不曾被授予過紫禁城騎馬待遇’之後,再欲追,已是追不上了。
眼下侍衛統領親自帶人趕了過來,才堪堪在這金銮殿外将其攔住。
和珅看了一眼被帶下去問訊的福康安,遙遙點頭緻謝。
“殿外何人喧嘩?”
高雲從的聲音由殿内傳出。
馮霁雯動作得體地攏好腮邊因騎馬颠簸散落的發絲,扶正钗環,複整理好衣襟,确認儀态無損,才揖禮答道:“妾身馮氏,依太廟之約前來面見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