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時日裏,接連經曆喪子喪夫之痛的傅恒夫人,俨然老了太多。
馮霁雯見她兩鬓已摻了幾縷銀白,心下閃過一絲歎息。
她欲出言安慰,卻又不敢多提此等傷心之事。
故而還是傅恒夫人先行開口寬慰她:“身子才是最緊要的。”
倚在床頭的馮霁雯點點頭。
“外頭風雨交加,難爲夫人還親自前來看我。”
她口中的‘風雨交加’,自然指得不單單是近來陰雨連綿的天氣。
傅恒夫人搖了搖頭:“除此之外,是也幫不上你什麽忙。”
說着,卻是自袖中取出了一封奏貼來。
“我知道,你必然還是坐不住的。”她将東西遞到馮霁雯跟前,說道:“既如此,我也沒有攔着你的道理——這封奏折,是六爺生前所拟,還未及呈給皇上……是我前日替六爺整理遺物時偶然瞧見的。”
雖明白她那句‘你必然還是坐不住的’指的是六日之後那場等着祖父的大理寺複審,但馮霁雯仍有些迷茫地将東西接了過來。
展開看,一排排蒼勁周正的楷書寫滿了整整四五頁的水紋紙。
其上皆是在細數馮英廉的功勞與作爲,力證他爲人忠直,更是再三否定他勾結白蓮教的可能。尤其還提到了馮霁雯的阿瑪馮令格當年前往陝西視察洪澇,實則不單單是因公殉職,更是爲了力護福靈安周全,适才落得屍骨無存的結果——如此舍己爲人的忠勇之門,又有何道理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最終,甚至陳情念在馮英廉如今已患癡呆之症的份兒上,懇求道“即是有過,也懇請聖上對英廉府族人從輕發落”。
馮霁雯看罷,有着短暫的震驚。
她竟不知,英廉府于傅恒府之間還有這樣一樁陳年隐情。
馮霁雯的阿瑪,竟救過福靈安的性命。
可福靈安卻因受金溶月威脅要殺她從而意外丢了性命。
這究竟是怎樣的因果循環,竟說不清楚。
“許也幫不上什麽忙,但到底是六爺……”傅恒夫人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等隐瞞多年的愧對之情,終也是道:“這是六爺未了的心願。”
坐在一旁吃茶的和靜公主恍然未曾聽見二人的對話,直等到傅恒夫人帶着丫鬟離去之後,複才開口說話。
“本宮瞧着你,倒不像是病了的模樣。”
“可妾身若不病下,公主又豈能有借口來看妾身?”
和靜公主聞言笑了一聲。
她早料到馮霁雯是裝病了。
所謂‘因和珅被捕而急得病倒了’,不過是用來減少景仁宮的提防和以便于與人見面的幌子罷了。
“和珅留下來的東西呢?”和靜無意多說,直入主題。
永琰暗示了她,說是和珅手中有可證額娘當年之死另有蹊跷的證據。
額娘的死,一直都是她心中的一根巨刺。
隻要能查明真相,找出真兇,她不介意冒險同和珅合作。
更何況,她不想遠嫁緬甸。
且更重要的是,她還要保護好永琰。
所以她今日才會來此。
然而當她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和珅所謂的‘證據’之時,卻見馮霁雯搖了搖頭:“他沒留下任何東西,更不存在公主口中的證據。”
“什麽?”和靜臉色一變。
“且不說時隔數年,諸多隐情已很難查起,此事又屬後|宮宮闱秘事,更加不易下手去查——單就景仁宮的手段來看,也是沒有可能會留下把柄的。”
“所以你們是在逗耍本宮嗎?”和靜眼神冰冷地看着馮霁雯。
面對一個脾氣如此不好的合作夥伴,馮霁雯倍感無奈——但是,這件事情若要辦成,還真就得是這種性情不可。
“公主且聽妾身說完。”她繼續往下說道:“我們雖沒有能拿得出來的證據,但可以肯定的是,令妃娘娘當年乃是中毒身亡。”
“這還用你來告訴本宮?”和靜怒極反笑。
她自然知道額娘是中毒而死。
因爲那樣尋常的病症,是絕無可能會要了一條人命的。
可她說出去,根本沒有人會相信。
甚至就連她的皇阿瑪,也隻覺得她是在胡鬧,在發瘋。
“公主,其實此事并不需要證據。”馮霁雯目含提醒地說道:“隻要能證明令妃娘娘乃中毒而亡,兇手必然會随之原形畢露——”
和靜此刻才覺得馮霁雯是真的病了。
隻是她病得不是身體,而是腦子。
若不然她豈會說出這般自相矛盾、前後不搭的糊塗話來?
一邊說不需要證據,一邊又說要證明額娘是中毒而亡——試問沒有證據要怎麽才能證明得了?!
她氣得起身便要走。
真虧得小十五信了和珅的邪,她今日便不該來的!
“公主留步。”
馮霁雯看着她的背影說道:“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實則便在公主口中,是由公主說了算的。”
和靜皺眉側過頭來。
“你将話說清楚些!”
“煩請公主附耳過來。”
和靜強壓下心底的不耐,來至床邊。
然而待聽罷馮霁雯的低語之後,臉上卻寫滿了震驚之色。
“放肆……”她既驚且怒。
可卻發不出火來。
隻内心,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狂瀾。
這般‘憑據’,與其說是憑據,倒不如稱之爲‘铤而走險’。
她知道自己實則是怯懦的,若不然,也不會等到至今。
可她不曾料到,等到至今卻等來的隻是這樣一個‘證據’……
賭錯了怎麽辦?
她或許還可以懷疑,和珅與馮霁雯不過隻是在利用她和永琰來加大與景仁宮抗衡的籌碼。
但倒過來想,她與永琰未嘗不是在利用和珅?
一時間,她冷靜而混亂,甚至有些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馮霁雯看着她,凝聲道:“公主當比我清楚,除此之外,别無他法。”
和靜不覺攥緊了十指。
窗外雨水未歇。
冷風夾帶着潮氣穿廊而過,直叫守在廊下的宮女打了個大大的寒噤。
和靜出了霁月園,将上馬車之時,卻見着了福康安。
他一身常服,也未帶下屬,倒不像是來辦公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