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霁雯陡然從噩夢中醒了過來。
她夢見了祖父患了重病,卧床不起,舒志跪在床邊,低着頭滿臉是淚。
惶恐中,她大口呼吸着,呆呆望着頭頂床帳,方才緩緩分清夢與現實——祖父尚在牢中。
也不知祖父此刻是醒着還是睡着,可是又如他癡言中那般總發噩夢,夢中有人要害他?
她鼻子倏地一酸,内心的酸楚強壓不下,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向身側的和珅。
蒙蒙發亮的天色透過窗紙将室内映得有幾分薄亮,她雖看不真切他的眉眼,然四下安靜,連他均勻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他還在,真好。
她側過身去,抱住他,将頭抵在他胸前。
下一瞬,便覺他動了動,而後就有一隻溫暖的大手落在了她頭頂的青絲上,動作寵溺地揉了幾下。
“才什麽時辰,你便醒了。”他笑着說,聲音有着初醒的朦胧沙啞,極有磁性。
馮霁雯又将他抱得更緊了些,欲向他說明自己夢中所見及此刻的惶恐不安,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咱們再睡會兒吧。”
如此局面之下,她不能總是那般的小孩子氣,叫他擔心。
“不睡了。”和珅也不知有沒有發現她的心事重重,隻擁着她,緩聲講道:“昨日我見西園裏的杜鵑開了,此時趁着天早無人,我陪夫人前去剪折些回來,熏一熏屋子如何?”
馮霁雯聽罷即笑了。
趁着‘天早無人’去折花,橫豎聽着都像是盜花賊的行徑。
偏生他說得這般正經認真,仿佛圖得僅僅是一個清淨。
馮霁雯應下,夫妻二人便一同起身穿衣。
“待會兒将花兒折回來,便放這對兒瓶子裏養着,擱在書房,陪着爺看書。”馮霁雯坐在梳妝台前拿象牙梳一下下地梳通着頭發,一面看着臨窗擺放的茶案之上空着的兩隻青白釉花口瓶。
和珅笑着沒說話,隻将袍上最後一粒扣扣好,而後來到她身後,将梳子接到手中,替她梳發。
馮霁雯望着鏡中二人的倒影,不由地笑了。
她張口,想要問一問他今早還想不想吃前天他誇過的碟酥火燒。
然而話未及問出口,便被外頭傳來的動靜移開了注意力。
“大爺,太太!”
一陣匆亂的腳步聲并着小仙驚慌失措的聲音一并傳入耳中。
“哐當!”
兩扇門被從外面動作突兀地推開了來。
“太太,太太……”
簾幔忽然被兩隻手撥開,又聽得“咯噔”一聲,進來的小仙因動作過于着急而撞倒了簾栊旁的一隻鼓凳。
但她已來不及去顧及。
“大爺太太!”她滿面慌張地道:“外頭……官府的人來了!”
堂堂一品大員軍機大臣的府邸,自然不懼官府的人。
可是,如今誰會不知道籠罩在霁月園上空的狂風驟雨。
此時官府來人,斷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馮霁雯眼神一緊,蓦地抓緊了和珅還握着象牙梳的那隻手。
她望進他的眼睛裏。
怎麽來得如此突然?
天還未大亮,早飯還未用……杜鵑花還沒折回來呢!
“夫人且坐好。”
他面色如常地說道,扶正她的肩膀,又繼續替她梳發。
馮霁雯卻已慌得不知該說些什麽,隻任由他動作細心地替她将滿頭青絲梳順。
官兵手中火把上的焰苗閃爍起落,比晨光更盛,照亮了整座琉璃閣。
“奉皇上谕旨,捉拿反賊和珅!其餘家眷,一應不得擅自出入霁月園半步,違者立斬不赦!”
一聲冷冰冰的聖谕,被冠上反賊的名目,霁月園恍然間便成了第二個英廉府。
天邊烏雲與霧氣缭繞,壓下了遲遲未現蹤迹的朝陽。
天色陰沉着,冷風刺骨,卷落了一園子的杜鵑花瓣。
……
和珅被捕後,馮霁雯便病倒了。
“往前太太若是有個小傷小病的,那前來探望的夫人小姐們恨不能把花廳的門檻兒都給踩破了,可再看如今,真是世态炎涼,樹倒猢狲散啊……”
廊下,小茶一臉感慨地說道。
小仙聽得直皺眉。
“你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呢……”
‘世态炎涼’勉強還能沾得上邊兒,可‘樹倒猢狲散’哪裏是這麽個用法兒?
但她也歎了口氣。
眼下這情形,确是前所未有的冷清。
即便她們沒出去過,但也料想得到‘霁月園’這仨字兒眼下在京城是怎樣的人人避之不及。
“都是丁子昱那狗|娘養的!”小茶憤憤然地罵道:“枉稱是什麽讀書人,我看分明就是個黑心怪!”
她固然魯莽,可這般粗俗的用語,也是平日裏輕易聽不到的。
可見其憤怒的程度。
見她嘴裏罵着,還忍不住做了個揮拳頭的動作,小仙不禁又想到前日大爺被捕,小茶二話不說沖到偏院揪住丁先生暴揍了一頓、五六個家丁攔都攔不住的混亂情形。
因爲大爺被捕,便是丁先生出面前往都察院‘正面檢舉揭發’的。
他稱是早已察覺了大爺行爲有異,一直暗中留意觀察,此番更是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大爺私藏在書房密格中的與白蓮教各部來往的書信,甚至還有刻有“反清複明”的香主印。
這才有了請旨拿人之事。
可大爺豈會是什麽白蓮教的香主?
這分明是被冤枉的。
而有這般說辭的丁先生顯然是早有預謀要污蔑構陷大爺。
大爺和太太待他如此之好,這等舉動委實忘恩負義的可以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故而别說是小茶了,即便是她,也時常有着想撸袖子打人的沖動。
這世道,真是讓人失望。
兩個丫鬟在廊下望着檐下接連成線的雨珠,一個憤慨着,一個愁苦着。
而此時,有年輕的仆人冒雨頂着袖子在頭頂,一路小跑而來。
“兩位姐姐,快别站着了,和靜公主出宮瞧太太來了!”
和靜公主來了?
小仙小茶即刻取了豎在廊柱邊的油紙傘,匆匆忙下去安排了。
而說來也巧,和靜公主這邊前腳剛到,那邊傅恒夫人也帶着丫鬟上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