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英廉本以爲客人至少也要到晌午方能登門,約是一刻鍾前聽劉全前來傳話,道是隸屬和珅管轄的崇文門稅關衙門裏出了些岔子,雖非大事,但因孫女婿如今不在京中,想鑽空子的人數不勝數,恐旁人經手會處理不當,故而便親去查看情況了。
恰逢正主不在家,府上的仆人在将收到請柬之後片刻耽擱也無、便趕至英廉府的程淵請入前廳看茶之後,唯有找到了馮霁雯跟前,告知是忠勇公到了。
剛到棠院的馮舒志見馮霁雯收拾妥當後要去前廳見客,便要同往。
他對程淵本了解無多,隻是有些隐隐約約的不明覺厲,可這些日子與永蕃永萼一處時,總聽他們大談程淵的英雄事迹,心中便無可避免地也生出了些敬畏向往之意。
不料卻被馮霁雯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你去作何?”馮霁雯看了他一眼,出言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不是說靳先生今日下午還要檢查功課麽?莫要去湊什麽熱鬧了,好生呆在此處練字罷。”
“……”馮舒志拉着一張臉,張口欲反駁自己非是喜好湊熱鬧之人,卻見馮霁雯腳下片刻停留也無,已帶着小仙離了正堂而去。
身着深棕色暗紋對襟長褂的程淵正一人獨坐于廳内,聞得腳步聲響,即是站起了身來。
“程世伯。”
馮霁雯踏入廳内,微微垂首朝着程淵行了一禮。
“不必多禮。”程淵遠遠做了個虛扶的手勢,望着馮霁雯的目色中略有幾分不同往日的異色。
他料得到此番馮英廉忽然請他過府,多半是馮霁雯的授意使然,故而才會匆匆趕來。
馮霁雯屏退了多餘的下人,身邊隻留了知情的小仙。
“她可願見我了?”
程淵張口便如此問,語氣無太多起伏,卻帶着無法言說的複雜。
馮霁雯未答,微微頓了頓片刻之後,道:“太妃讓侄媳傳話給世伯——當年之事确是她薄情,有愧于世伯在先,但時過境遷,三十餘年過去,還請世伯早日放下心中執念,将她忘了。”
程淵聽罷身形微僵,眼底神色變幻莫測。
早日放下心中執念,将她忘了?
她說得倒是輕松。
她也知是足足有三十餘年了嗎?
程淵握緊了拳,壓下心底不住翻湧着的諸多情緒,兀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坦白來講,昨晚初見她時,除卻無法言狀的震驚與狂喜之外,其餘皆爲得見她冷漠态度之後的怨忿。
可一夜未眠之下,他反複思及良多,卻終究是怨不起來了。
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所以由馮霁雯所傳入他耳中的這些‘搪塞之言’,雖聽罷直觀上仍令人心寒,可他卻不信。
而他忘與不忘,也不是由她說了算的。
“我要見她。”程淵直截了當地道。
因不忍,馮霁雯有幾分遲疑地道:“太妃說了……她與程世伯之間已無話可說,是以不必再見了。”
這是況太妃的原話,她了解程淵正如程淵了解她一般,心知他必然不會輕易罷休,故而才事先與馮霁雯交待下了這般決絕之言。
“她既知是自己薄情在先,欺瞞了我三十餘年,至少也該親自與我賠個不是才能說得過去。”程淵未言其它,隻如是道。
他是一定要見她的。
馮霁雯聽出他言語間不容置喙的堅持,唯有道:“太妃今日剛被召入宮中爲太後侍疾,尚且不知何時能夠出宮,世伯倘若真要見太妃的話,隻怕還要等上一段時日。”
她非是當事人,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得使出了這招‘緩兵之計’來。
“無妨,我等着便是。”程淵毫無更改心思之意:“若她遲遲出不了宮,我自也有辦法與她相見。”
“……”馮霁雯面色微有些複雜地點了點頭,雖知此事由不得她過多插手,但見程淵如此态度,心中仍不免想着得盡快找個機會進宮一趟,好讓太妃知曉程淵态度如何,以免他日倘若程淵真尋到了宮裏去,再令太妃無法應對。
與馮霁雯說完此事之後,因心緒雜亂,程淵本已無意再在英廉府多呆,然而今日是赴宴來了,沒有就此離去的道理,隻得待馮英廉自稅關衙門回來之後,有些心不在焉地應對了一番客套之言,待宴罷,又吃了盞茶,适才開口請辭。
不料馮英廉開了口挽留。
隻道是有些公務要向他請教,卻未言明是什麽公務。
程淵心下疑惑。
他常年不在京中,又屬封疆武将,與馮英廉這個内務府大臣,在公務之上能有什麽交集?
直至二人來至外書房内,程淵方才開口發問。
“不知英廉大人是有何事要與程某談?”
程淵做事說話向來幹脆,馮英廉本也不是拖沓之人,但他今日要向程淵詢問之事……卻是無法敞開天窗說亮話的。
“公務确是胡謅之言,不過是想尋個藉口多留忠勇公些時辰,扯些閑談罷了。”馮英廉一面笑言道,一面示意程淵先行落座。
許是打仗出身的緣故,又因在外任待得久了,程淵着實不喜京中文官這些彎彎道道,加之眼下滿腹心事,若非是看着和珅與英廉府的這層關系在,眼瞧着馮英廉言語間這般‘婉轉’,隻怕是坐不住的。
馮英廉确是一副閑談的姿态,自京城往事談及昔日同僚,讓人遲遲聽不出正題爲何。
“早前曾聽緻齋提起過,其早故的父親常保大人同忠勇公乃是至交好友。”馮英廉似不經意間提起,心下略存試探之意。
“确然。”提起昔日故人好友,程淵不假思索地點頭。
他平生不愛與人深交,能稱得上知交之人,也唯有常保一人了。
“曾隐約聽聞常保大人當年是在福建任上因病早故,卻不知是什麽病症?”馮英廉似随口問起。
程淵聞言這才覺出異常,擡起了頭來看向馮英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