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妝花褙子的婦人撲上前去抱住阿迪斯一隻手臂,痛哭流涕地哀求道。
爬匐在地上的女孩子身形顫抖着,身上的茶紅色繡花緞面兒小襖一道道地露出裏面的棉絮來,全是被鞭子抽打過的痕迹。
雖冬日裏衣着不算單薄,可她還是緊緊咬着下唇,面上俱是因吃痛而流出的眼淚。
“你還敢替她求情!”阿迪斯一把将婦人重重揮開,怒聲道:“先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揚言夢堂公上門同我們阿桂府議親,平白抹黑英廉府的名聲!後竟又使了那樣歹毒的手段企圖誣陷月牙兒跟别人私會!你說說,這随便哪一樁拎出來算是小事?!孩子?我阿迪斯活了大半輩子,就從沒見過如此心思陰毒的孩子!她哪裏像個孩子,她分明就是個來讨債的妖魔!”
話落,便又是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章佳吉毓尖叫一聲,瑟瑟發抖地縮成一團在供桌桌腳下,嘴唇被咬出血來,眼中卻是一派怨忿,半點要開口求饒認錯的樣子也沒有。
她越是如此,阿迪斯便越是來氣,不顧一旁婦人的哀求阻攔,手中的鞭子一記又一記抽下去。
“混賬東西,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你可知你險些惹下了滔天大禍!”
“啪!啪!”
鞭子落下又揚起。
“啊!”
章佳吉毓疼的冷汗浸透了發間,鞭子再度抽打在原本已經形成的傷口上,一時間痛上加痛,火辣辣的刺痛感鑽進骨頭裏一樣,疼的人精神都變得恍惚起來,章佳吉毓再如何不甘心,卻也不過隻是個半大孩子,此際終于忍不住開始哭喊出聲,口中斷斷續續地喊着自己知道錯了。
她此時甚至相信如果她堅決不服軟的話,她的阿瑪隻怕真的能要了她這條性命!
昨晚回來之後她一夜便未能入眠。對自己接下來的處境充滿了忐忑,生怕明日一早消息經别人之口傳入阿瑪額娘耳中。
她亦想過自己必然要受罰,甚至還想好了許多推脫之辭。可事實卻是阿迪斯連太常寺都沒有去,據說是半路上聽說消息就立即折了回來。全然不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就直接拖來了祠堂讓她跪下來,她甚至來不及說上一言半語,鞭子就已經落到了身上。
可求饒似乎也沒有用處,盛怒中的阿迪斯什麽都不顧。手下的力氣更是有增無減。
小姑娘們平日裏有些小性子無可厚非,可誰想到一個不過将滿十三歲的孩子竟能使出那樣陰損的手段來!
今日縱然不将她打死,也得要了她半條命才行,若不然,他不僅沒有辦法向阿瑪交待此事,更無顔面再見夢堂公和馮丫頭!
“老爺……老爺……求求您了……”
鄭姨娘哭喊的天昏地暗,已沒了半分力氣再去阻攔阿迪斯,一時間唯有癱軟在他腳下,死死地抓住他一團衣角不住地哀求着。
阿迪斯似也打的累了,手上鞭子一扔。一腳踹開了鄭姨娘。
“若非你成日裏百般縱容于她,她怎麽會有膽子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來!糊塗!”
“是,都是妾身管教不嚴,都是妾身的過錯……”鄭姨娘淚流滿面。
鞭子落在地上的那一刻,章佳吉毓整個人陡然放松下來,卻是雙目一陣翻白,直直地昏了過去。
鄭姨娘連忙要撲上前去,卻聽阿迪斯道:“把姨娘帶回西跨院!三日之内,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準靠近祠堂半步!”
語畢。便有兩名守在門外早已冷汗浸背的丫鬟垂首行進祠堂中,一左一右扶起了鄭姨娘。
通身無力的鄭姨娘不堪打擊,一時竟也陷入了昏迷,倒讓兩個丫鬟省了不少力氣。
阿迪斯吩咐了下人好生看守。沉着張臉從祠堂中行出。
外間天色依舊沉暗,并不比祠堂裏明亮多少。
寒風掠過,等在祠堂外的少年人擡起了頭來看向父親。
“阿瑪。”
他一直等在祠堂外,聽着鄭姨娘的哀求,還有章佳吉毓凄厲刺耳的哭叫。
那種聲音讓人頭皮發麻,忍不住想要打顫。
可向來心軟的他。從頭至尾,竟半點要進去勸阻父親的想法也沒有。
他現在腦子裏裝着的,仍然隻有無措與後怕。
無措的是一夜之間所有的事情都變了樣,後怕的是月牙兒險些被人冠上那樣可怕的名聲。
阿迪斯看了兒子一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似要借着這口氣将胸中所有的苦悶和煩躁都纾解出來一樣。
可是并不能。
陰郁的天色更令人倍覺壓抑,父子二人一路離了祠堂往前院去,各自都沒有開口說話。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了。
昨天還有可能要親上加親成爲親家的人,今日卻忽然險些成了仇家。
“阿瑪……”
那彥成停下了腳步,望着行在前方的阿迪斯的背影出聲喊道。
阿迪斯也駐足,轉身回過頭來看着兒子。
平日裏精神氣兒十足的少年人,此時竟顯出幾分頹唐來。
“這件事情……我們要怎麽做?”那彥成問。
“我這便去英廉府一趟,親自給夢堂公賠不是。”阿迪斯皺着一雙濃密的眉,肅然道:“雖說好在最後沒有釀成大錯,但你妹妹的言行擺在了那裏,不管如何,咱們阿桂府都勢必要給英廉府一個交待的。”
那彥成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
是啊,好在沒有釀成大錯。
若不然,還有什麽顔面去面對馮家上下……
可是,他還是覺得喘不過氣來。
說不上具體是爲了什麽。
“而且……月牙兒的這樁親事,實在巧合的過頭了。我總覺得,不該是表面看來那麽簡單。”阿迪斯饒有所思地說道。
那彥成聞言一怔之後立即正色問道:“阿瑪的意思是?”
阿迪斯深深看了兒子一眼。
後才道:“據我對夢堂公的了解,他爲人行事都絕非是模棱兩可之人,若月牙兒的親事真的已經暗下敲定了,那在我昨日同他商談親事之時,他絕不會對此事隻字不提……”
那彥成的眼睛霎時間亮起。
“阿瑪。我随您一同前往英廉府請罪。”他連忙地道。
他亦覺得月牙兒忽然訂親一事,委實太過于蹊跷。
父子二人備下厚禮,趕在午時之前登了英廉府的大門。
在此之前,父子二人絕沒有想到。等着他們的竟會是這樣一幅情形——
想象中因此事而震怒寒心的夢堂公,正坐在花廳中跟老仆閑聊,笑的那叫一個合不攏嘴。
見到他們被下人請進來,笑着招手示意他們坐下,一面又責怪他們來便來。還帶什麽禮物。
半點也沒有因昨日香山别苑之事而心存隔閡或是疏離的意思……
甚至看起來較平日裏更要精神抖擻,氣色好的一下子至少年輕了四五歲……
還特意挑了一件看起來十分喜慶、褐紅色印着團福花樣兒的常服穿在身上,摻白的辮子梳的也是格外油亮,離的近了些,好像還能隐隐聞到發油的清香……
總體來看,滿滿的一種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既視感……
阿迪斯父子二人都有着一段爲時不短的怔忡。
不知道這算怎麽一回事……
失神了片刻之後,阿迪斯勉強找回了些許神思來,并沒有真的忘了此行前來的目的。
“夢堂公,昨日在袁先生處所發生的事情,晚輩今日一早便聽聞到了……小女頑劣不堪。竟因一時糊塗犯下如此不可原諒之過,還險些釀成了大錯!”他說着,躬身長長揖了一禮,遲遲不肯直起身來,滿面羞愧自責:“若非是不來請罪心下過于難安了些,晚輩實無顔面再見夢堂公了……”
話罷重重歎了一口氣。
那彥成忙也跟着施禮,一張臉因爲心情複雜而皺成了一團。
“這說的什麽話?”
馮英廉連忙自椅上離身,一手扶了父子二人一把,笑着搖頭道:“孩子之間有些矛盾實屬常見,貴府小姐言行雖是欠妥了些。卻也并非賢侄的過錯,罰一罰管教一番令其長個記性便足夠了,哪裏犯得上如此?”
老爺子處事向來是一碼歸一碼,是非對錯分的極清的人。
當然。有時候這隻是體面話。
老爺子這回之所以能在這件事情上保持豁達的态度,全是因爲自家孫女兒并沒有真的受到實質性的傷害,且還陰差陽錯的達成了他自個兒的‘算計’——若非是顧及着作爲長輩的形象與節操,他還想反過來備上一份厚禮去跟阿桂府緻謝呢!
阿迪斯哪裏知道他這番‘心計’,隻當他顧念兩家情誼,寬宏大度地不去計較。一時間既是羞慚又是感動,眼眶都忍不住紅了一圈兒,險些就要流下不争氣的淚水。
馮英廉見狀連忙又勸慰了幾句。
二人坐下來談了許久,阿迪斯從連連地道歉,到最後談起來了馮霁雯的親事來。
終于等到自己想要聽的重點,那彥成不自覺地連身子都繃緊。
馮英廉頓了一頓之後,方才面上帶笑地開了口。
“那鈕钴祿家的孩子,是我中意已久的。雖家世不濟了些,但好在勤奮上進,待人處事又謙和有禮,是個十分不錯的年輕人。”老爺子毫不吝啬地表達着自己對這個未來孫女婿的欣賞之意。
“那之前……怎麽未曾聽夢堂公說起過此事呢?”阿迪斯試探地問道。
他所說的‘之前’,顯然就是他昨日上門同馮英廉提起兒子與馮霁雯的親事之時。
若是換做别人這麽做的話,他姑且可以理解爲對方模棱兩可,想要兩邊再多觀察觀察,故而一時間未下定論。可對方是馮英廉,他便斷不會如此作想。
“說來不怕賢侄笑話。”馮英廉話是這樣說,可口氣卻是十足地理直氣壯,半點兒也聽不出害怕别人笑話的意味來:“月牙兒那孩子的性子,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是個極重眼緣的,之前談起此事一直未有點頭,直到昨日在子才那裏二人偶然碰了面,這才算是答應了下來……”
極重眼緣……
阿迪斯有着一瞬間的語結。
那彥成更是腮邊肌肉一陣抖動。
月牙兒她竟然又……
棠院裏抱着淨雪捋毛的馮霁雯打了個噴嚏。
老爺子不理會阿迪斯父子二人異樣的表情,繼續道:“緣分這種事情真的來了擋也擋不住,兩個孩子看對了眼,我這做祖父的,就更加不會有什麽意見了。”
緣分?
看對了眼?
明明就是看臉好麽,爲什麽非要用這些詞彙來掩飾呢……
大家都是明白人,這麽說也沒什麽意義……
“原來如此……”阿迪斯表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昨日月牙兒剛剛點的頭。
所以在書樓裏遇到那等事,便順手拿來擋事兒了。
這麽做,确實沒什麽錯。
恰好免去了一場禍事,多少也令他減去了一些負罪感。
畢竟那樣的事情若真的成了定局,後續的影響是不論他如何賠罪,也沒有辦法挽回或是抵消的。
小姑娘的下半輩子都要被蒙上那樣無法抹去的污點了。
想到這裏,阿迪斯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也是月牙兒機敏,若不然事态還不知要惡化到哪樣一番田地呢。”不光是英廉府,他們阿桂府也要背上背信棄義,甚至是對皇上的旨意陽奉陰違的罪名。
馮英廉聞言很是坦然地替自家孫女接受了這個稱贊。
他點了點頭,說道:“磬林樓之事,我後來聽說時,亦是險些驚了一身冷汗出來。到底貴府同袁家解除婚約一事尚且未有真的落定下來,觸犯天威此等罪過,絕非你我能夠承擔得了的……”
好在月牙兒那一巴掌打的及時,有氣當場出的同時,又控制住了事态。
老爺子覺得自己已經要成爲自家孫女的頭号腦殘粉了。
自家孫女做什麽好像都是對的。
就連打人,都打的令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想批評都沒法兒批評的那一種……
“都怪我管教不周……”提到這件事,阿迪斯亦是一身的冷汗:“我已經罰過那孩子了,此事雖然因爲月牙兒訂親而消除了衆人的口實,可影響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的,故而與袁家退親一事,我打算晚一些再公諸于衆……”
那彥成聞言抿了抿嘴。
馮英廉贊同地點頭,又補上一句:“最好是等到月牙兒成親之後也不遲。”
如此一來,才可以完全地避免掉被有心之人拿來做文章的可能。
“夢堂公提醒的是。袁家那邊,我便暫時拿此事還需征求阿瑪的意見爲由,拖延上一段時日再行給予回複。”阿迪斯說到此處,不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再開口,便是問道:“月牙兒的婚期……可定下來了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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