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童将早早磨好的墨細緻地重新攪勻。
馮霁雯将衣袖微微挽起至手腕上方,立在桌前兀自凝神片刻,方才自筆架上取下一支羊毫來。
動作熟稔地蘸墨之時,卻忽地頓住了。
一直沒敢太過靠近,生怕待會兒丢人的時候會誤傷到自己、卻一直密切注意着長姐動作的馮舒志見狀以爲她是要臨陣脫逃了。
“可是這筆墨不合用?”袁枚見狀笑着問道。
“倒不是。”馮霁雯郝然道:“未寫過生辰聯,方才在腦子裏搜刮了一遍,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若先生給出一對兒聯來,讓霁雯來寫吧。”
寫字她不怕,但作詩對對子什麽的,卻從來都不是她的強項。
“今早想到了一半兒,卻是自己給自己難爲住了,大半日下來也愣是沒能接着下文……”袁枚說到此處,看向不遠不近站在後側方的和珅,忽然笑着說道:“不如緻齋來替我作上一對罷——今日你沒能把希齋帶過來,我可都還沒跟你算這筆賬呢!”
和珅聞言不禁失笑。
和琳因文考成績過于不像個樣子,生怕袁先生責問,自覺沒臉過來,眼下卻成了袁先生‘要挾’他來作生辰詞的把柄了。
“便依先生所言,隻是若作的不好,屆時懸在磬林樓前丢了先生的顔面,便非晚輩之過了。”少年人本就足夠好聽的嗓音,因口氣中摻了一絲玩笑之意,更多了幾分溫和。
袁枚聞言笑着點頭稱好,讓他盡管作來。
和珅凝思片刻,好看的眉頭因爲思索而微微隆起。
堂中有着短暫的靜谧,袁枚與馮英廉皆是一副笑而不語的模樣。
丁子昱醉心詩書之道,對這位年年鹹安宮官學中考核第一的旗人子弟,之前便多少存了些好奇,眼下便有幾分期待。
隻是令他更爲期待的卻還是那日在詩會上馮霁雯手下那驚鴻一瞥的滿篇狂草——當時未有機會細緻地觀看。過後雖在馮府中偶也會同馮霁雯碰面,但張口讨要閨閣小姐墨寶這等事,未免有些唐突。
眼下有此近距離觀賞的機會,自然倍感欣喜。
此時。隻聽得一側的年輕人溫聲笑着開了口。
“這聯紙裁的夠長,張貼于磬林樓正廳外的兩根寶柱上正合适,爲求一個不在聯紙上留白,特想了首雜聯出來——篇幅略長,有勞馮小姐動筆了。”
馮霁雯微微一頓。颔首道:“無妨,和公子念來便是。”
和珅這才緩聲将上聯道出。
“雪落滿院白,冬去城西觀青煙缭繞五更,五更天裏隻笑華年——”
約是因擔心馮霁雯聽不仔細,語速放的極爲緩慢,咬字更爲清晰。
馮霁雯懸腕下筆的動作亦是不快,雖也飄忽利落,卻遠沒有那日清風廊中揮毫落筆的恣意與肆然。
丁子昱覺出幾分不對來,不自覺往前靠近了兩步,定睛在聯紙上一瞧。不由便怔住了。
原來這回寫的不是草書。
而是……宋徽宗的瘦金?
女子中,他還未見過有練此字的。
袁枚臉上的神情這才有了轉變,笑意凝在眼底,唇角翕動了幾下,很有幾分不可思議之感。
桌前,小姑娘維持着躬身的動作,一張稚色未褪的面孔上滿是專注的神情。
點漆一般的雙眸,視線随筆尖往下一寸寸移動着。
和珅眼中閃過一抹笑意。
猶記得那日在清風廊中,她便是這幅表情。
仿佛一旦提起筆來,周遭一切都爲無物。
之前覺得這小姑娘是大膽又可愛。
眼下卻又忍不住多加了一條——端正。
重複着推紙。蘸墨,落筆。
沒有任何亵渎之意,隻是覺得這姑娘寫字時的這幅模樣當真是極端正。
寫至末尾處停筆,馮霁雯依舊不苟言笑。神情認真地接過下聯聯紙,重新在面前鋪平了開來。
侍童将她寫好的上聯小心地捧過放在一側晾着。
袁枚馮英廉丁子昱三人走上前去,凝神觀摩着,一時竟是沒人再去注意去聽下聯兒爲何了……
“福至一戶深,春來庭前聞明露涼涼洗三九,三九齡上又添錦歲。”
和珅語落。上了前來。
馮霁雯寫的正是入神,至一半筆下卻一滞,出聲問道:“聞明露……?”
“聞明露涼涼洗三九,三九齡上又添錦歲——”這忽然靠近了不少的聲音讓馮霁雯下意識地微微轉過了頭去,不作防之下正得見一張極斯文幹淨的俊顔便在她身側,含笑垂眸注視着她筆下之字。
長得确實極好看。
尤其是離近了看。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令她自己都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明知是套路,怎麽還硬往裏頭走?
馮霁雯,我真沒看出來你竟然是這樣的人——她暗暗自我譴責了一句。
強迫自己由自我嫌棄的情緒中收回心神來,再次落筆,無半點停頓猶疑,餘下半首下聯一氣呵成。
見她将筆擱下,袁枚忍不住搖了搖頭。
馮英廉見狀隻當他是要說什麽挑毛病的話來,笑了一聲道:“先别說什麽吹毛求疵的話,單說我家月牙兒這手字,可比你那些徒弟們差到哪裏去?”
他是讀書人出身,書法這種東西是好是壞自然辨的出來,卻遠不及袁枚這個成日與詩書作伴的文人看得深刻透徹。
袁枚“啧啧”兩聲,目光來回地在這兩幅聯上遊走着,遲遲地出聲道:“差得遠了,當真是比也不能比……”話罷又是一陣搖頭。
遠遠站在一旁的馮舒志聞言頓時覺得自己的臉好像紅了。
替馮霁雯尴尬的。
不過這袁先生說話,也真是夠直白。
她該不會要氣的跳腳吧?
可馮霁雯面上的神情沒半點變化,将筆擱下之後便側立在了一旁,此際聽得袁枚此言,不過也隻是微微動了動嘴角,似笑非笑,卻絕非是不悅。
天下之大,能人多了去了。她練字兒是因一腔癡愛,并非是與人攀比。
袁先生作爲當代文傑,又是長輩,評價兩句。她聽着便是。
隻是她不在意,聽不得别人說自家孫女兒半句不好的馮英廉卻立即炸了毛,佯怒道:“那你倒說說,比你哪個徒弟差了?”
馮舒志的臉一時紅的更厲害了。
場面好像越來越尴尬了。
早知道,就不跟他們一道兒出來了……
正想着要如何逃避的馮舒志。卻忽聽得袁枚朗聲大笑了幾聲。
“我哪裏是這個意思!”袁枚拿手輕輕點了點聯紙,道:“我是說我那些徒弟們比起你家丫頭來差的太多了!……這手瘦金寫的比我都強了數倍不止,夢堂公啊,這塊寶被你藏在家裏這些年,未免也藏的實在太深了些!”
端看這筆力,絕非是一年兩年能夠練成的。
寫字誰都能寫,可書法大家之所以少之又少,便是因爲要寫成一手好字,天賦與勤苦二者缺一不可——有的人夠勤快,卻奈何心不夠靈;有的人空有天賦。卻因倦懶而止步不前。
這丫頭顯然是兩者兼得者。
緻齋當初隻跟他說這丫頭的草書寫的妙,卻不知竟還不是隻精鑽一派,連徽宗這手字也能駕馭的如此得心應手。
“哈哈哈哈……”馮老爺子一愣過後,瞬間笑了起來:“算你說了回大實話!”
依然毫不謙虛。
“……”馮舒志這才知道馮霁雯的厚臉皮是從哪裏遺傳來的了。
往前,他對祖父的了解實在太少了,真沒看出來他也是這樣的人。
馮霁雯卻是真的詫異于袁枚的誇贊,受寵若驚道:“袁先生過于擡舉我了。”
“非也非也。”袁枚搖着頭道:“我可向來不是個說奉承話的人,不信你問問緻齋?”
這也能問到他?
和珅有些想笑,卻也配合地颔首。
馮霁雯忽然覺得這氣氛有些怪……
袁枚笑言道:“若說旁的字兒寫的好,說破天也隻是個好。我倒不會覺得如何。可早前我也曾是練過徽宗的字的,深知這手瘦金最難拿的便是那分飄逸閑緻,興許還是我這顆心不大能夠靜的下來罷,練了幾回不得其法。便棄了。是以常常與人說起瘦金來,總覺得能寫得好的,必然個個兒都是神仙心性!”
“先生過譽了。”馮霁雯不禁失笑。
其實袁枚這話說的大差不差。
馮霁雯之所以能練得好這手字,實則是‘得益’于她前世的絕症。
從起初的不甘憤怒到掙紮,再在掙紮的過程中慢慢看淡了一切。
那種生命逐漸被透支消釋的感覺,足以磨平一個人所有的不平靜。
雖稱不上神仙心性。但那種釋然感,卻也是無法言說的。
“這對生辰聯寫的妙極,好詩配好字,真乃天作之合,直讓人挑不出一絲瑕疵來——我倒真舍不得就這樣貼到磬林樓去了,這不是暴殄天物麽?”袁枚哈哈笑了兩聲。
馮老爺子:“這話說的我愛聽,越瞧越相襯,可不真就是一個天作之合嗎?”
馮霁雯臉色淩亂了一下。
這話……應當是她想多了罷?
“确是天作之合。”根本沒有體會到袁枚與馮英廉話裏藏話的丁子昱,老實巴交地跟了一句。
馮霁雯的嘴角一抽。
一人一遍,就不能換個詞嗎?
明明都是讀書人,新意呢?
“更應當說是馮小姐的字替和某這首雜詩遮醜了。”一直未有多言的和珅此際笑着講道。
馮霁雯聽罷暗啧了一聲。
果然是跟傳記中記載的一樣能言善道,八面玲珑啊。
隻是這樣的人所表露出來的,往往還不及自身真實一面的萬分之一。
看着最是和善,實則最爲危險。
這也是她卻步的一部分原因所在。
她生性喜好安逸,下意識地便想要避開具有危險氣息的人和事。
和珅似有所查地向她望去。
又來了。
這種分明沒有開口說話,卻仍然十分強烈的排斥感。
同前日雪夜,西直門前如出一轍。
他卻仍隻是微微笑着。
而目睹了這一切的馮舒志,已然開始要懷疑人生了。
一個人說好極有可能可能是出于奉承,可是所有的人都說好,難道全都是在刻意捧着她嗎?
馮舒志抱着懷疑的态度,欲上前一看究竟。
隻是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侍童的通傳聲。
“先生,金二公子和金姑娘來了。”
袁枚笑着點頭,示意将人請進來,目光卻仍然不舍得從那副對聯上移開。
金溶月與金亦禹一行入堂中,入目所得見的便是這幅情形。
二人向袁枚行禮罷,得見馮英廉也在,便也施了一禮。
金亦禹與和珅互視一眼,作爲剛剛從鹹安宮官學中肄業的同窗,彼此禮貌地颔首便算是問候了。
金溶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從馮霁雯身上掃過,見袁枚一派專注,便笑着問道:“師傅如此入神,不知在看什麽?”
“你也來瞧瞧。”袁枚轉回頭來與她招了招手,笑着道:“瞧瞧這幅生辰聯,寫的好是不好。”
金溶月便走了過去,金亦禹亦緊跟其後。
兄妹二人一前一後在桌前駐足。
金溶月眼中閃過一抹意外,卻極快地掩去,隻匆匆掃了一遍便贊道:“久不見師傅寫徽宗的字,如今竟是如此傳神了——”
袁枚笑而未語。
金亦禹卻是滿眼驚豔不作掩飾,甚至湊到最前面低頭細緻地打量了數遍,最後方才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字寫得固然極好,無可挑剔……隻是細看之下,卻隐約帶有幾分女子的硬中帶柔之感,想必不該是袁先生親筆吧?”
金溶月不可查地皺了下眉。
“金二公子真是目光如炬,這幅字兒确實非我所書。”袁枚笑着望向馮霁雯道:“正主兒可不就站在跟前兒瞧着呢?”
金家兄妹二人順着袁枚的視線望去。
金溶月心下詫異。
金亦禹則一臉興味地問道:“不知這位姑娘是?”
“夢堂公家裏的丫頭。”袁枚代爲作答,可見是對馮霁雯十分喜愛。
馮家的小姐?
馮家可隻有一位小姐。
金亦禹陡然想到了那幅草書。
還有那首相鼠。
真想不出,寫出那幅狂草之人,竟然真的隻是這樣一幅小姑娘模樣。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了那幅紅底黑字的對聯上。
若說先前見到那幅狂草之時是意外,眼下再見這幅瘦金,則堪稱是不可置信了。
若非這其上的墨迹還隻是半幹,再加上在場隻這一位姑娘家,他實在很難相信這竟真是出自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之手。
“說到馮丫頭的字兒,爲師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來。”袁枚笑着與金溶月說道:“我聽說當日香山楓會之上,馮丫頭便曾是作過一幅草書的,隻是後來我找了好幾遍,卻也沒有瞧見,不知是怎麽一回事?月兒你可還有印象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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