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晖一家待到初三,陪唐依依過生日。
四歲往後的三十年,生日對唐依依來說隻是一個概念性的東西,這是她第一次在生日當天聽到有人給她唱生日歌。
那種感覺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
燭光裏,唐依依的眼眶有些潮濕,她微微垂下頭,擡起手臂,擦過眼睛。
臉上挂着大大的笑容,李小言不停的拍手,清脆的童聲唱着簡單的調子,一遍又一遍。
張小晖跟季時始終跟着兒子的節奏,連秦正的薄唇間都不自覺地溢出了成形的音符。
“祝你生日快樂……”季小言喊,“許願啦!”
“舅媽,一定要許願噢!”
唐依依笑着說,“好。”
她在季小言小大人似的話聲裏,閉上了眼睛。
唇角輕揚,秦正的眸光落在唐依依的側臉上,裹了幾分柔和。
他從未見過這個女人的身上有這樣溫暖的氣息。
珍貴的令秦正的内心深受觸動。
唐依依睜開眼睛,她湊近一些,把蠟燭吹滅。
“舅媽,不要把願望說出來,媽媽說,”季小言說話大喘氣,“媽媽說要把生日願望放在心裏,這樣才會實現。”
“我,我今年的生日,有許願想要一架模型飛機,然,然後就在書房裏看見了!”
唐依依說,“真的啊。”
季小言大力點頭。
一旁的季時揉了揉太陽穴,那飛機是他出差帶回來的,兒子怎麽都不信,硬要說是超人幫他實現了願望。
導緻季時往後每次給兒子東西,都是當面給,并且問他“這是你爸給的,還是超人給的”
往往這時候,季小言還會認真思考,來一句“是超人給爸爸的”
季時能被氣的牙癢癢,想咬兒子一口。
“蛋糕吃嗎?”
張小晖的聲音将季時的思緒拉扯回來,他搖頭,“不吃。”
“給言言吃吧。”
季小言捧着塊蛋糕,“謝謝爸爸!”
季時捏了捏他的臉蛋,力道不重,很輕。
他瞥一眼唐依依和秦正,挺和諧的,和諧到讓他覺得有什麽不太好的事情即将發生。
但季時沒有把自己的猜測對張小晖說出來。
唐依依吃着蛋糕,絲絲縷縷的甜味順着舌尖,快速蔓延口腔的每個角落,又一點點地滑進喉道,充斥整個胃部。
她抿嘴,将沾在上面的些許奶油抿掉。
秦正開口問,“還要嗎?”
唐依依說,“不要了。”
秦正說,“過來點。”
唐依依不明所以,秦正伸出手,拇指輕擦過她的嘴角,把被她遺漏的蛋糕碎沫子弄掉。
目睹這一幕的張小晖跟季時已經見怪不怪了,這幾天他們接連受到驚吓。
唐依依說,“小晖,言言吃的滿臉都是。”
張小晖低頭一看,兒子一張臉都貼盤子裏面去了。
她抽了抽嘴,一把揪住兒子的後衣領,“濕紙巾。”
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季時把濕紙巾遞給張小晖。
這種默契是耳鬓厮磨,朝夕相處,多年積累而來的。
唐依依看的微怔。
吃完蛋糕,各自回房,秦正打水給唐依依洗腳。
他見面前的女人不動,便擡眼問,“怎麽不把腳放盆裏?”
唐依依垂着眉眼,“我自己來吧。”
秦正握住唐依依白皙的腳踝,帶她進去溫水裏面,“等你全好了,你就可以自己來。”
他熟練的按|捏唐依依的腳底和小腿,不時詢問她的感受,調整指間的力道。
人是個很奇怪的生物。
有些事是你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絕不可能會去做的。
可真到了那一天,你做了,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抵觸和怨言,而是心甘情願。
再回頭去想那時候無比自信,不可一世的自己,會發覺是多麽天真。
“舒服些嗎?”
“嗯。”
唐依依擰在一起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來,“可以了。”
秦正拿走大毛巾,包住唐依依的腳,将那些水擦拭幹淨。
而後把唐依依卷上去的褲腿放下來,把她抱到床上。
“我去倒水。”
唐依依躺在暖和的被子裏面,餘光裏的男人半蹲着端起木盆去衛生間,動作利落。
她的背往下蹭了蹭,直到整個人都縮進去了。
黑暗中,唐依依睜着眼睛,磨蹭着手指甲,又去摳手心,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身上的重量一輕,明亮的燈光撞進唐依依的視野裏,包括近在咫尺的秦正。
“怎麽把頭蒙起來了?”
秦正順過唐依依額前的發絲,指腹下是濕濕的觸感,“都流汗了。”
唐依依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的下一個舉動。
秦正挑了挑眉,他又去親唐依依,唇從她的額頭,眉心往下掠。
不到兩分鍾,秦正把頭從唐依依的脖子裏擡起來,“怎麽了?嗯?”
這個女人不對勁。
不清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但這種感覺秦正非常厭惡,那樣會讓他不知所措。
唐依依換了個姿勢,“秦正,我有話要跟你說。”
“這麽巧。”秦正勾唇笑道,“我也有話要告訴你。”
他随意躺到唐依依旁邊,一隻手放在後腦勺枕着,另一隻手在褲兜裏,“你先說吧。”
唐依依閉了閉眼,她看着牆壁上永遠定格的花草樹木,平靜的從嘴裏吐出一句話。
“秦正,我們離婚吧。”
房裏死寂了一秒。
之後是男人愣怔的嗓音,“你說什麽?”
唐依依說,“别人是不知道,不過我們兩個人都明白,當時去登記是什麽情形,又是因爲什麽。”
越往後,她的語調越發輕松。
霍然坐起身,秦正死死的盯着唐依依,他的呼吸不出意料地變的粗重,在竭力壓制着瀕臨爆發的情緒。
“你要跟我離婚?”
唐依依點頭,“對,離婚。”
半響,秦正低低的笑出聲,面部神情駭人,語氣裏充滿危險,“唐依依,你知道我不可能答應。”
看着秦正,唐依依卻說,“你會答應的。”
秦正的眼眸裏有可怕的怒意在翻湧,随時都會沖破理智。
他摸着唐依依的肩膀,始終沒有下手去捏。
“爲什麽?”秦正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重複着,一字一頓,“告訴我,爲什麽?”
唐依依說,“因爲我想試着對你徹底改觀。”
“隻有那麽做,我才覺得栓在我脖子上的鏈子真的解開了,你明白嗎,秦正。”
如果不離婚,唐依依會一直記得當初秦正是如何逼迫她,威脅她的。
去民政局的那個場景曆曆在目,時至今日,唐依依的心裏都留有陰影。
秦正做的再多,他們依然堵在死胡同裏面。
無論外圍裝扮的多美,死胡同還是死胡同,逼仄,陰暗,絕望。
秦正攥着褲兜裏的絨面盒子,他後仰了仰頭,喉結滾動,戾氣和失望混合,在面部聚集。
“你是不是覺得你真的把我看透了?”
“要是我沒看透。”唐依依說,“那就表示你這段時間不是真心誠意的照顧我。”
“我還不夠真心誠意?”秦正的嗓音極其低沉,夾雜着難過的歎息,“唐依依,我就差把心掏出來給你了。”
唐依依說,“所以你被我看透了。”
她知道秦正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可以讓他們的關系變成正常男女的機會。
而不是帶着主人和物品的影子。
房裏又恢複死寂。
掉針可聞。
唐依依躺着,秦正坐着,倆人四目相視,此刻,這些年發生過的種種都在彼此的腦子裏放映。
“沒了那個小本子,你就真的不屬于我了。”
“隻是一張紙而已。”
“即便隻是一張紙,我也不想失去了。”
秦正的掌心裏都是汗,浸濕了小盒子,“可我不得不承認,我确實很想你對我改觀。”
“如果我答應,我們之間還能剩下什麽?”
唐依依蹙眉,“那些過去對我來說都是痛苦。”
“你應該去想,從今往後我們之間會多點什麽。”
許久,秦正撫額,笑着搖了搖頭,“你又引|誘我。”
并且成功了。
他最想得到的是唐依依的心,期待哪一天,他們一起出席某場酒會,自然的向他人介紹“這是我愛人”,而不是像倆個強行捆綁到一起的陌生人。
或者去看一場電影,像每一對普通夫妻那樣相依偎着,和電影裏的情節一同喜怒哀樂。
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秦正丢下一句“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就下床,往門口方向走,身形依舊挺拔高大,卻籠罩着一層說不出的低落。
唐依依叫住他,“秦正,你之前不是說有話要告訴我嗎?”
褲兜裏的手緊了緊,又若無其事的拿出來,秦正沒回頭,“不是什麽大事。”對她來說,更是無關緊要。
樓上,季時正在給張小晖揉腿肚子,冷不丁聽到一個聲響,被季小言的汽車聲攪混,模糊不清。
他不确定的問,“小晖,聽見什麽聲音了嗎?”
張小晖舒服的昏昏欲睡,“怎麽停下來了?不要停啊。”
季時扯開嘴角,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哎我說,我們做的時候,怎麽就沒見你有過這種要求?”
“我保證,你要是提了,我一定超标完成任務,要不要考驗一下?”
“不用考驗了。”張小晖無語的說,“這點我相信。”
季時更加無語。
“老婆,你待會用手幫我……”
樓下又是一聲響動,打斷了季時後半截話。
這回季小言的汽車剛好停一邊了,因此那響動聽在耳邊,格外清晰。
季小言吓到了,他驚慌的撲到張小晖懷裏,做起了小鴕鳥。
“沒事。”張小晖摸摸季小言的頭發,“不怕,媽媽在。”
季小言把閉上的眼睛睜開一條小縫隙,“媽媽,是大怪獸來了嗎?”
“沒來呢。”張小晖柔聲安撫,“大怪獸不會來的。”
她心裏歎口氣,看來是她哥和唐依依吵架了。
吃蛋糕許願那會兒沒看出什麽問題啊……
張小晖若有所思。
究竟是什麽觸碰到她哥的底線,讓對方大發雷霆?
季時皺眉,“我去看看。”
“别去!”
張小晖拉住季時,把季小言抱給他。
“你在房裏陪言言。”張小晖快速披上外套,“我去。”
托住兒子,季時騰出手推了推張小晖鼻子上架着的眼鏡,“傻子,當心點,别被你哥誤傷了。”
“不然季小言就會看到他爸和他舅舅像兩頭大公雞一樣打架。”
張小晖,“……”
她擡腳出去,樓道的燈全是亮着的,酒精和煙味順着漂浮的空氣繞到鼻端。
鞋子踩過地面的聲音不自覺放輕,張小晖慢慢的走到樓梯口,伸着脖子往下看,當場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到了。
上樓前還整潔的客廳滿地狼藉,沙發,桌椅全東倒西歪,罪
罪魁禍首靠着酒櫃喝酒,地上散落着好幾個煙頭。
張小晖定了定神,情況比她預想的要嚴重多了。
到底唐依依說了什麽,還是做了什麽?
想到一件事,張小晖的眼皮跳了一下。
唐依依不會是跟她哥提出離婚了吧?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還有别的可以讓她哥這麽發瘋的了。
樓梯的腳步聲驚擾了喝酒的男人,他淡淡道,“回房間裏去。”
張小晖停下腳步,擔憂的問,“哥,你沒事吧?”
秦正還是那副沒有起伏的語氣,“好的很。”
張小晖嘀咕,瞎子才信。
她又往下走。
“給我回房去睡覺。”
這次的語調裏已經增添了命令和不容拒絕。
臉白了幾分,張小晖抿了抿唇,掉頭回去。
房間裏的季時看張小晖聳拉着腦袋,滿臉愁容,就猜到了結果。
“你哥趕你回來的吧。”
張小晖歎氣,“客廳的東西都被砸了。”
季時露出誇張的表情,“連那幾件價值不菲的瓷器都沒幸存?”
張小晖不搭理。
季時搖頭又咂嘴,“你哥真是豪。”換他,要下手的時候,怎麽也得猶豫一會兒。
等那功夫一過,也就冷靜了。
張小晖瞪季時,“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有時間嬉皮笑臉?”
季時反問,“那不然怎麽着?”
他拍拍季小言,明晃晃的告狀,“兒子,你媽又不講理了。”
季小言有點困了,迷迷糊糊的,“打屁股。”
“聽見了沒有?”季時一副有兒子撐腰的姿态。
張小晖翻了個白眼,懶的理睬這對父子。
“好了。”季時說,“常言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們不是當事人,隻是作爲旁觀者,看着就好,别摻和,否則……”
“會适得其反。”
張小晖說,“道理我懂。”
季時嗯一聲,“那就關燈睡覺。”
張小晖唉聲歎氣,心事重重,“我晚上肯定要失眠了。”
結果燈一關,房間暗下來,不到五分鍾,剛才說要失眠的人已經進入夢鄉。
枕邊人在她的呼噜聲裏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張小晖跟季時帶着季小言下樓,客廳還是那副遭遇過恐||怖|襲||擊的樣子。
昨天說的是他們今天回a市,但看樣子,打聲招呼的氣氛都沒有。
好一會兒,張小晖才開口,“哥,我們回去了。”
秦正坐在椅子上,背對着他們,嗓音嘶啞,“路上開車慢點。”
張小晖忽然說,“我去跟嫂子說聲。”
秦正開口阻止,“不用了。”
之後又補了一句,“她還在睡覺。”
張小晖壓下心裏的疑慮,“那就不吵醒她了。”
把看懵的季小言抱上車,季時說,“他們要離婚了。”
張小晖一愣,“你怎麽知道?”
“很奇怪嗎,以我這種智商,”季時聳肩,頗爲自戀道,“很容易就能猜出來。”
張小晖,“……”
她望着車窗外,試圖去看那間巨大的卧室,唐依依恐怕也和她哥一樣,一夜沒睡吧。
客廳裏,秦正挪動僵硬的手腳,他擡手去按太陽穴,指尖一下一下用力。
高燒引起的惡劣反應。
頭痛欲裂。
把椅子拉開,秦正站起身子,邁開的第一步差點踉跄了一下。
他這才看見腳邊的雕像,摔掉了一大塊,殘缺不全,完全找不出所謂的完美。
将雕像踢到一邊,秦正闊步走進卧室。
唐依依躺在床上,聽到開門的聲音,她立即扭頭。
進來的男人一身衣褲皺巴巴的,下巴上冒出一圈青色,眼睛裏帶有紅血絲。
那些疲倦,焦躁,暴戾,悲憤都無處遁形。
“對不起,昨晚我忘了來看你。”秦正把手伸到被子裏,去摸唐依依的褲子,摸到的是幹的,沒有一點潮意。
唐依依的面頰一熱,“夜裏我自己去過了。”
秦正頓住,“是嗎?”
他把手拿出來,五指收攏,不易察覺地攥着那點屬于唐依依的溫度,“看來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
過了幾秒,唐依依說,“我現在恢複的挺好的。”
秦正俯視着眼皮底下的女人,忍不住想去含她兩片淺色的唇,他在快要逼近時又站直腰背。
想起來自己正在發燒,不能傳染給她。
經過那場車禍,唐依依的身體狀況不比從前,秦正不想再看她難受,甚至連頭痛發熱的症狀都不行。
“小晖他們回去了。”
唐依依哦了一下。
秦正去衣櫥給唐依依拿衣服,“起來刷牙洗臉。”
唐依依撐着床坐起來,慢慢地移動左腿,她擡頭,看到秦正湊近,臉上還戴了個口罩。
把唐依依抱到輪椅上,秦正推她去洗手間,扶着她洗漱。
唐依依低頭刷牙,滿口牙膏沫子。
可能是那時候她不能自理,秦正已經對她做了别人在七老八十才會去做的事,現在這種狀态她不再尴尬了。
胡思亂想着,唐依依忘了嘴裏是什麽,她無意識的往下吞咽。
秦正立刻扣住唐依依的下巴,“快吐掉!”
唐依依對着水池吐了兩下。
“刷個牙都成問題。”秦正低聲說,“你這樣,要我怎麽放心?”
唐依依辯解,“我剛才想事情了。”
秦正把她的頭發攏了攏,“還狡辯。”
唐依依愣了愣。
昨晚這個男人一怒之下離開,一夜過去,怎麽好像他們什麽都沒談過。
洗漱完,秦正把叫來的早餐端給唐依依。
他把門關上,隔絕了客廳裏的傭人們收拾的聲音。
“把牛奶喝了。”
唐依依說,“昨晚我們……”
“你先吃早餐。”秦正的眉頭打結,顯得越發淩厲,“什麽事都待會兒再說。”
唐依依端起杯子。
她确定,秦正被她說動了。
盡管他極其不願意。
唐依依吃完了,擡眼看秦正,“你答應了,是嗎?”
秦正短促的笑了一聲,近似嘲弄,又像是無可奈何。
他被這個女人捏的死死的。
“是,我答應了。”
明明痛的如同承受刀絞。
卻隻能忍着。
一整個夜裏,秦正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怒火中燒,克制想對唐依依發火,威脅,警告,用他一貫的方式逼她妥協,讓她低頭。
他們的關系好不容易有了改變。
絕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傷她了。
“離婚可以。”秦正的手指敲點着椅子扶手,不快不慢,“我要照顧到你康複爲止。”
見唐依依想開口拒絕,他搶先一步,低低的嗓音裏透着可怕的偏執,“唐依依,你不能把我逼到絕路上。”
之所以答應,秦正求的是能和唐依依重新建立關系,和過去的主仆無關。
他賭她會愛上自己。
被逼的無路可退,隻有去賭。
也不能輸。
對上秦正深谙的眼眸,唐依依捕捉那裏頭的每一絲情緒變化,半響,她說“好”
初九,秦正跟唐依依去了民政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