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砰的一聲打開,用力過猛,把牆壁撞的震響,灰塵撲簌簌落下來。
秦正的身形頓在門口,打着赤腳,腦子僵着,好半天,他問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肺腑翻出的氣息裹着濃烈的煙味,還有别的,近似唇齒磕碰的鐵腥味。
“你說,警方那邊打撈了一具屍體,是唐依依,所以?她死了?”
管家看着他眼皮下方暗青色的陰影,清晰的哽咽出聲,“是的先生……”
手背繃出青筋,秦正的頭後仰,充斥着血絲的雙眸合攏了,又睜開,大步下樓。
管家垂下的視線一愣,“先生,你沒穿……”
襪子兩個字還沒吐出來,前面的人已經下樓,快要穿過客廳。
管家抹了把眼睛裏的淚,長長的歎了口氣。
轟隆一聲炸響,雷聲大作,暴風雨來臨,樹枝瘋狂搖擺,欲要連根拔|起。
外面灰蒙蒙一片,地上的枯葉卷着密密麻麻的灰塵飄向天空,猶如一場快節奏的交響樂,攪的人心神不甯。
半刻鍾後,停屍房外
聞聲而來的薛五杵在幾個保镖中間,眉頭打結。
一旁還有鑒定中心的優秀法醫白斌,打撈到屍體的幾個警員,刑偵科隊長陳隊,局|長,相關的所有人都被叫來了。
走廊一頭傳來腳步聲,是皮鞋踩過的質感,衆人不約而同的扭頭,望過去。
來人身姿颀長,鼻梁上架着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眸深谙,他身着一件黑襯衫,衣擺沒有紮進黑色西褲裏,顯的有幾分匆忙與疲倦。
那一身黑,沉悶,壓抑,襯托他的面孔越發冷峻,像是來奔喪的。
薛五越過保镖,快步上前,“阿正。”
秦正步伐不停,尚未經過打理的幾縷發絲搭下來,晃過眉眼,留有一片淩厲的陰影。
随着來人的走近,周遭的氣壓瞬間低到極點,如一塊巨石從天而降,壓在衆人胸口,喘不上來氣。
局長笑容可掬,“秦先生。”
秦正從他面前過去,視若無睹。
局長一張老臉僵了一下,又恢複過來。
陳隊心裏隻打鼓,這案子是他接手的,在知曉死者身份時,想到勢必會牽扯的一尊大佛,他就頭大了,從早上到現在,他就沒一刻安甯過,坐立難安。
已經鑒定排除他殺,是溺水死亡,希望這事趕緊了了。
他眼神示意白斌。
白斌把手裏的DNA鑒定報告遞過去,“秦先生,這是死者的DNA身份檢驗報告。”
秦正側身看白斌,身高差距,他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嚴與審視。
鋒利的壓迫感襲來,白斌本能的屏住呼吸。
舉在半空的報告被拿走,他緊繃的脊背一松,手垂下來,指尖因不知名的原因發抖,幹脆放進褲兜裏。
秦正的視線隻掠過幾眼,瞳孔緊縮,就沒再看,呼吸更加粗重,他将報告捏緊,丢給管家,自己徑自往停屍房走去。
身後傳來薛五的聲音,他拉住秦正,“阿正,别進去了。”
“唐依依的樣子已經……”
他沒往下說,意思明了,鐵定與記憶裏相貌出挑的大美人是倆個極端。
也告訴秦正,他已經看過了。
秦正甩開薛五。
薛五又去勸阻,沉聲說,“一塊肉在水裏泡一晚上都發臭發白,更何況她在海裏泡了那麽多天,阿正,别給自己找不痛快了,鑒定報告不是明擺着的嗎,她就是唐依依。”
他看了都難受,還有生|理性的惡心,喝的一杯牛奶和幾口土司全吐出來了,要是秦正看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夠了!”秦正鐵青着臉低吼,“我要親眼看到她。”
他必須親自去确認。
誰也阻止不了。
剛走進去,空氣就變質了,一股難聞的氣味黏到鼻端,秦正立在原地,他的雙眸深不見底,緊盯着對面的那張床,仿佛能穿透搭在上面的那層白布,看到底下躺着的屍體。
半響,秦正把手從西褲口袋拿出來,擡腳走近。
那股氣味越發濃郁,直逼喉管,鋪天蓋地般往五髒六腑裏去。
白布猝然掀開,露出放在底下的屍體。
猶如一整塊豬肉,泛白,惡臭,腫的不成樣子。
秦正吸一口氣,不知是不是被屍臭刺到,還是因爲别的,他難受的後退幾步,頭靠着冰冷的牆面瓷磚上,面上不起半點波瀾。
而他剛才觸碰白布的那隻手卻猶如被什麽有毒的蠍子蟄到了,輕微抖了一下。
又不停顫抖起來。
秦正把那隻手放到唇邊,用牙咬住,見了血,好受些,可下一秒又更加難受,提醒他,不是夢,唐依依死了。
他不是良善之輩,手上染過血,見過多次死亡,早已麻木,這次卻分寸大亂。
一連吸了幾口氣,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瞬間不可抑制的繃成可怕的狀态,快到極限,秦正的眸子深處有東西在翻湧,聚集,沸騰,又強行凝固,褪去,消失。
“唐依依,沒有我的準許,你竟敢……”
緩緩從喉間震出話語,嗓音嘶啞的厲害,裹着不知明的情緒,秦正的喉結上下滾動,他的呼吸粗重的不成樣子,怒意卷着悲痛蜂擁而至,瘋狂的撕扯着心髒。
下一秒,他跨步停在床前,居高臨下的俯視。
這個女人上個月和他耳鬓厮磨,前些天将他出賣,薄情寡義,今天躺在這裏,冰冷僵硬,面目全非。
連質問的機會都不給他。
低低的冷笑聲裹着血腥味,“既然費盡心機跑了,就該躲在某個角落裏擔驚受怕,去過你所謂的生活,爲什麽還要走?嗯?”
秦正突然把白布往下拉,看見了女人左側鎖骨的一顆朱砂痣。
那是他最常流連的地方。
垂在兩側的修長手指不知何時收攏,攥成拳頭,指甲刺進掌心的紋路裏,一根根骨節凸起,泛白,欲要沖破那層薄皮,鮮血淋漓。
良久,秦正閉了閉眼,十指松開,他轉身出去。
門在他身後合上,隔絕裏面的死氣與陰冷。
走廊靜的過了頭。
在場的都沒有擡頭直視出來的男人。
白斌的眼睫蓋住眼底,褲兜裏的手不再抖了,像是終于放心了什麽。
管家的眼底一片傷痛,“先生,節哀。”
見好友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薛五擰着眉毛,不管唐依依是他的秘書,傭人,床|伴,情人,還是有其他可能,都無關緊要了。
“阿正,人都死了,就别再想了。”
“我看你不如回國,去你妹妹那裏待一段時間,休息休息。”
沒有回應薛五隻字片語,秦正大步往前,步伐不停,有些倉皇。
像是在極力克制着什麽,随時都會轟然崩塌,支離破碎。
目送好友離去,薛五漫不經心的揮手,“散了吧。”
局長擡下巴,陳隊領着大家走了。
“薛少,那死者的屍體是不是要處理……”
薛五煩躁的打斷,“急什麽?”
“他開口了再處理,到時候看是進大海還是墓園。”
白斌的腳步停了半拍,又不着痕迹的接上去。
就那樣近似跑的速度離開大樓,坐進車裏,秦正摘掉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伸手去摸煙盒,摸了幾次才摸到。
他夾住一根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渾然不知自己忘了點火。
直到管家提醒。
那聲提醒宛如一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水花四濺。
秦正的面部終于出現裂縫,他用手掌撐住額頭,那股悶氣一時半會緩不過來。
坐在前面的管家心裏唉聲歎氣,那孩子怎麽就沒了……
先生即便是再恨,也會傷心吧,畢竟是陪伴了幾十年的人了。
養那麽多年的小貓小狗走了,還會難過不是嗎?
更何況是體貼照顧,朝夕相處,經曆風雨的一個存在。
管家偷偷望了一眼後視鏡,發現先生的臉有些不正常的蒼白。
唐小姐失蹤後,先生大發雷霆,派人四處找,現在人是找到了,也活不過來了,造化弄人。
不知道先生會不會後悔。
早些年,在唐小姐第一次執意懇求要離開時,先生如果念及情分,答應她,不強留,就沒那麽多事了。
也怪他,當初不把唐小姐帶到秦家就好了。
倘若真往那時候追究,那錯還不是他,是唐依依命不好,生在一個排擠她,可以爲了錢,将她送出去抵債的家庭。
天意弄人啊。
雨刷來回擺動,司機頂着壓抑到極緻的氣場,提心吊膽的開車,兩手抓着方向盤,手心汗濕一片。
秦正的眼簾半阖,一口一口的吸着煙,縷縷白霧争先恐後的籠上他的臉龐,将一切都覆蓋的模糊不清。
這些天他夜夜失眠,隻有滔天的憤怒和恥辱支撐着他,将那個女人抓回來,囚|禁,懲罰,折磨,看她求饒,忏悔,讨好,說她錯了,說她不該異想天開,說她是他的私有物,永遠都是。
他想到過無數畫面,唯獨沒想過是陰陽相隔。
以至于他整個人都是懵的。
秦正的牙齒深深的陷進煙蒂裏,腦子裏閃過幾十年的一幕幕,他想起了很小的時候,管家帶着一個小女孩出現在他面前,小女孩又瘦又黑,嚴重營養不良。
“這是少爺,以後就是你的主子,你跟着他。”
秦正單手揉着額角,發現自己進了一個死循環裏頭,橫豎都是那個女人。
“停車。”
急刹車聲響起。
後座車門打開,秦正下車,站在雨中,背部挺直,肩頭隐約顫動。
司機不敢看,管家隻看了一眼,就不忍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