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黑色長衫籠罩在甲胄外,江烽站在鍾離城頭遙望北方。
站在他左邊身旁的是一一名面色枯黃山羊胡須的老者,目光閃爍,似乎也在琢磨着什麽。
張挺白皙的面孔上多了幾分森冷,颌下微微發青的短須更讓他顯得有些殺意逼人。
鍾離城淮水中遊,處于渦水注入淮水的水口和渙水注入淮水的水口之間。
從壽州到楚州的淮水沿線,壽春(壽州州治,南岸)、鍾離(濠州州治,南岸)、徐城、(屬泗州,北岸且不臨河)招義(屬濠州,南岸且不臨河)、臨淮(泗州州治,北岸)、盱眙(屬楚州,南岸)、淮陰(屬楚州,南岸)、山陽(楚州州治,南岸),八座城池,分屬四州,其中四州州治均再其中,一字排開。
雖然徐城和招義縣城都不臨河,但是距離卻很近,實際上商貿往來都緊緊依靠淮水溝通。
若是單從淮右本身的角度來說,濠州的地理位置并不重要,蓋因淮右通過對壽州商埠的打造和水軍力量的強大,實際上已經徹底控制了整個淮水航道,無論是淮北還是現在已經榮登吳王寶座實際控制了楚州的李昪,亦或是攪局者蟻賊秦權,都無法撼動淮右在淮水這條水道上的地位。
濠州不過是這條水道上的一段,哪怕它掌握在李昪手中,一樣對淮右淮水水上霸主地位無法構成威脅。
但如果着眼于北上,着眼于徐州戰略,濠州的地位就不可替代了。
鍾離城所處的位置很巧妙,它剛好處于三州結合處,淮水以南屬于濠州,而北岸屬于泗州,但若是從泗州境内往昔走上一二十裏地,就屬于徐州了。
理論上徐州和泗州是一體的,但實際上随着感化軍節度使時酆實力的急劇衰落,東面的泗州和海州,他還有多大的控制力和影響力,恐怕連時酆自己都說不清楚了。
淮北五州中,論重要性,徐州首當其沖。
南方稱徐州爲北門鎖鑰,北方稱之爲南國重鎮,其西通中原,北扼齊魯,南屏江淮,論地理位置,在整個東部地區,無出其右。
颍亳二州,算是徐州向中原地帶的一個前出區域,其重要性也不言而喻,作爲徐州争霸中原的橋頭堡和南部縱深,關乎存亡。
泗海二州則是徐州的戰略縱深所在,曆史上泗海二州都是依附徐州而存,徐州存,則泗海存,徐州亡,則泗海亡,同樣泗海二州一旦丢失,也就意味着徐州危矣。
“勳公,你可知某爲何來濠州?”江烽微微側首,含笑問旁邊的山羊胡老者。
“呵呵,濠州既歸附君上,君上理所當然來一行。”山羊胡老者便是濠州刺史楊勳。
在和淮右方面一番讨價還價之後,破識時務的楊勳主動歸降了淮右,淮右軍甚至連一兵一卒都未入鍾離城。
楊勳是楊氏遠支,算是楊溥遠房長輩,楊行密時代楊勳便已經擔任濠州錄事參軍,後來長期擔任濠州長史,擔任濠州刺史也已經有十多年了,可以說算是濠州不折不扣的地頭蛇。
地頭蛇歸地頭蛇,但在淮右這條強龍面前,那便是隻能算一條小蚯蚓了。
濠州團練兵不過一軍,在李昪讨伐楊溥之後,濠州緊急再募了一軍團練屯兵,以防不測,但是在楊勳決定歸降淮右之後,便立即解散了後募這一軍團練。
甚至在江烽抵達濠州時,他還主動提出想将濠州本身一直保留的這一軍團練都解散,節省開支,這讓江烽也是哭笑不得。
“勳公所言有一定道理,但并非某來濠州主因。”江烽淡然道。
“哦?”楊勳看似昏花的小眼睛微微閃爍,沉吟着道:“君上還有他意?”
“勳公不妨猜一猜。”江烽笑着轉過身來。
“莫非君上欲圖徐泗?”楊勳臉色有些嚴肅起來,若然是真,那便是天大的事情了。
濠州緊鄰徐泗,一旦戰火燃起,必然成爲前沿地。
當然楊勳也知道淮右既然要圖謀徐泗,肯定是有備而來,他倒是不擔心濠州的安全,淮右水軍的強悍無出其右,再怎麽也不可能感化軍達打到南岸來。
他是擔心一旦戰起,濠州勢必要爲軍隊提供大量軍資,這讓他這個父母官又有些心痛,本以爲主動投靠可免了戰火,但沒想到卻還是要卷入,好在隻是卷入,提供些物資,濠州雖然不富庶,但也還能支應得起一些。
“勳公以爲如何?”江烽接着問道,他想聽聽這個和徐泗比鄰而居的老滑頭的真話。
楊勳自然明白江烽既然這麽問,恐怕也是勢成定局之事,既然歸降了淮右,楊勳也沒打算腳踩兩隻船,何況現在也沒有第二條船可供他踏。
他需要考慮一下如何來回答。
作爲南鄰,濠州對徐泗那邊的情況自然也有所了解,尤其是在蟻賊肆虐淮北時,濠州也是心驚膽戰,深怕蟻賊被淮北軍趕過淮水來,細作斥候也沒少派往北邊。
略作沉吟之後,楊勳本欲開口,卻看到自己身畔躍躍欲試的長子,心中一動,“大郎,不如你來替爲父回答君上這個問題。君上,可否?”
楊勳有二子,均是嫡出,當初楊勳本欲在騎牆觀察一下,或者想等到局面明朗時才表明态度,就是在長子楊固和次子楊魯的強烈建議下才提前向江烽遞交了降表。
拿楊固的話來說,淮右坐大之勢已不可擋,江烽雄才偉略,必成大器,此時不投,蓋等何時?
雖然将這個問題交給自己長子來回答有些不合禮儀,但楊勳卻知道江烽恐怕并不介意如此。
自己年事已高,精力也已經有些不濟,尤其是在經曆了李昪伐楊,淮右東進這一場大事之後,殚精竭慮的楊勳真的覺得自己老了,亦有想要将自己兩個兒子推上前台的想法。
而且兩個嫡子都對江烽極爲看好,言語間也是十分敬服,如若江烽親自主導淮右北伐徐州,正好是一個難得的機遇,他相信江烽也看得出來,所以才冒昧行此舉。
“有何不可?久聞勳公有二子皆爲人中龍鳳,某正好可聞濠州翹楚人物的想法啊。”江烽大笑道。
楊勳也忍不住苦笑,自己這個長子倒也當得起人中龍鳳,但次子卻真的是不好說。
“君上當謀徐泗!”聽得江烽發話,站在父親身旁的男子抱拳一禮:“徐泗乃王霸之基,更甚于壽廬!”
“哦?”江烽上下打量着這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論模樣倒也隻是尋常,但這番話卻是氣勢不凡,“願聞其詳。”
“若是君上隻想爲淮南霸主,有壽廬在手,足矣;但若是君上欲待圖謀中原,徐州不可不得!”男子言簡意赅,直抒己見。
“嗯,那大郎以爲某當如何取徐泗呢?”江烽含笑問道。
“此乃君上行軍司馬之責,某不敢妄言。”男子眼眶深凹,眉峰濃黑,甚是靈動機敏,“不過,某以爲君上要取徐州,須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符離,否則必至戰局綿延。”
“哦?”江烽心念急轉,沒想到這濠州中亦有人傑,居然能看出取符離的重要性,“大郎何以如此認爲?”
“取徐州關鍵不在徐州本身,而在于西面的蔡州,時酆乃冢中枯骨,不足挂齒,其麾下諸将貌合心離,各自爲政,若是能疾奪符離,便可威懾亳州袁軍,使其不敢輕易出兵徐州,屆時,君上亦可拉攏分化淮北諸将,某以爲淮北諸将中亦有識時務者,至于時酆,君上亦可效仿吳王,送入長安安頓,想必亦能接受。”
這一番話出來,讓江烽和旁邊的張挺都大爲驚奇,不簡單呐,能條理清楚的分析出這裏邊門道,楊勳有此子,可安享晚年了,隻是不知道此子具體操作執行如何。
“大郎可有取符離良策?”張挺也按耐不住,沉聲問道。
符離乃是徐州南大門,處于昔日宿州所在北面不足三十裏地處,位于雎水南岸,宿州撤州,符離地位更是凸顯。
“實無良策。”男子坦然道:“但某以爲君上既有去徐泗之心,隻怕也有提前布局,某無所知,固無良策。”
江烽哈哈大笑,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心思機敏,思路開闊,看來也是個可造之材,倒是可以收入囊中一用。
“勳公,某欲辟大郎來吾府上擔任參謀,勳公意下如何?”江烽點點頭,笑着道。
楊勳也是大喜,長子能得江烽如此看重,直入防禦守捉使府擔任從事,日後前途不可限量,他哪能不允?
“呵呵,君上看重犬子,某固所願矣,不敢請耳。”楊勳喜滋滋的道。
“錐處囊中,其末立見啊。勳公生了兩個好兒子啊。”江烽不無感慨的道:“某此戰征伐徐泗,仰仗勳公甚多,某之大軍很快就會上來,煩請勳公多有安排。”
“敢不從命。”楊勳也正色道。
這是正事,不容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