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列士卒在幹冷的北風下正加緊南下的步伐,站在山坡上遠遠望去,可以看到隊列的行進,帶起一陣黃塵,猶如一條黃龍在地平線上蜿蜒行進。
如果單從表面看,這支軍隊無疑有些寒碜。
士卒們的年紀都不小了,基本上都是三四十歲的老卒居多,像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士卒幾乎沒有,飽經滄桑的面頰一看就是長期在北方山野中打磨出來的士卒。
盔甲不整,許多士卒的皮甲都破敗不堪,腳下的戰靴大多裂縫補丁,衣袍袖口脫線裂口,甚至還有不少人幹脆就是布衣全身,連基本的甲胄都沒有配齊。
但是從精神風貌上來看,這支軍隊卻又讓人不敢小觑。
行進間精神抖擻,步伐有力,眉目間的剽悍野性不怒而威,哪怕是那些五十來歲的老卒仍然是鬥志昂揚,絲毫沒有因爲長途跋涉而堕了士氣。
趙文山頗爲滿意的抹了抹下颌,這才是自己的百戰之軍,雖然這幾年裏被張處瑾百般刁難克扣,但是這支軍隊仍然沒有丢失最重要的東西,在任何時候,這支軍隊都可以拉出來一戰,無論面對誰!
對于趙文山和他這幫兄弟們來說,離開故鄉無疑是艱難的,奔波千裏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這種恐懼感,對于這個時代的鄉人來說,簡直比流放也差不了多少了。
但是他們别無選擇。
與其在這裏慢慢的頹廢消沉,最終變成路邊的骸骨,還不如冒險一搏,離開這裏去一個新的環境,或許就能闖出一個新的天地。
至于說親眷家屬們,他們同樣也别無選擇,淮右給了他們一個美好的承諾,哪怕這中間可能有無數的水分,但是他們也願意去冒這一場險,無他,留在故鄉的結果也許就是慢慢變成契丹人或者大戶們的牛羊,任人宰割。
趙文山也知道,淮右不是做善事的,淮右會接受他們,那也是因爲他們有利用的價值,但是他對這一點看得很開,如果沒有價值人家仍然願意接受你,那隻能說明這背後有更大的陰謀和危險,他還不至于那麽幼稚。
這沒什麽,當兵吃糧賣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隻要能爲自己爲家人掙一份希望,哪怕付出性命又如何?總勝過那樣如灰塵一樣湮沒。
趙文山如是想,目光已經掠過軍隊最後的一部,望向北方,這一去,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回故鄉了,淮右将會是這幫兄弟們的新故鄉。
在距離軍隊北面三百裏外的曹州,家眷親屬們才剛剛過冤句,估計兩三天之後能到考城,還得要七八天才能感到柘城,這已經是他們的最快速度了,而且已經有相當一部分的老弱婦孺掉了隊,現在還在濮州境内,都快要被南下的盧龍軍趕上了。
好在淮右已經把沿線打點好了,另外也留下了部分士卒随行,否則這樣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還不成了地方官吏和盜匪們的盤中餐?
想到這裏趙文山又不由得的對淮右生出幾分感恩之心,淮右這是下了心思的,考慮如此周到,哪怕這是收買人心,趙文山都覺得把命交給淮右值了。
幾騎從南面飛馳而來,帶起一陣煙塵,趙文山有些警惕。
這裏已經臨近亳州境界了,雖說還有柘城在前方,但是他也聽說過,亳州被蟻賊折騰得夠嗆,時家實際上已經失去了控制力,蟻賊雖然離開了,但是大旱帶來的是饑荒讓整個颍亳二州的盜匪蜂起,甚至已經波及到了緊鄰颍亳二州的地界,像柘城的治安狀況也不容樂觀。
不過像這樣幾騎飛馳不太像盜匪的風格,光天化日之下,明知道軍隊行軍,還敢這樣明目張膽而來,恐怕還沒有那股盜匪有這麽大的膽量。
“文山!”
“咦,九郎!”
很快趙文山就發現了目标,大喜過望,“九郎,這裏,終于把你盼來了。”
趙文山和王邈是小時候的玩伴,如若不是這層關系,趙文山也不會率先接受了王邈的招攬。
對于王邈他信得過,王邈都願意投效的主君,他趙文山沒理由不信,事實證明,淮右的确是靠譜的新東家。
趙文山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王邈幾人胯下騎乘的健馬,目光也是一動。
這幾騎都是正當壯年的健馬,趙文山瞥一眼都能看得出來,這幾匹馬口齡都在五六歲間,正是當騎之齡,而且毛色油潤,肌腱健碩,正是騎兵的好助手。
不過趙文山也看得出來,這些馬匹和幽燕這邊的馬有些區别,個頭略微小一點,但是筋腱更爲勻稱,這是來自西北的一等戰馬,負重能力略遜于幽燕駿馬,但是在耐力上更有過之,尤其是适合惡劣環境下騎行。
“好馬!九郎,這是西北戰馬?”趙文山忍不住有些眼熱,贊歎了一聲。
“嗯,主君剛從夏州那邊購入了兩千匹,就等着你們去調教成軍呢。”
王邈狠狠的拍了拍趙文山的肩膀,這才下馬,趙文山也拉起了遮面,取下頭盔,交給自己的親兵。
“那敢情好,我們這幾年可是吃足了缺馬的虧,沙陀人來去如風,從太行山裏一鑽出來,疾如風火,我們根本跟不上,隻能被動挨打,就這麽三個軍打成兩個軍,兩個軍現在就剩下這點兒人,再拖下去兩年,恐怕就連一個軍都湊不齊了。”
趙文山感慨不已,也有些傷感,多少兄弟就是在這樣不對稱的戰鬥中一撥一撥的逝去,而張處瑾這個雜碎,隻知道逼着兄弟們去賣命,卻不肯補充半點。
當然,張處瑾自己也一樣無能爲力,成德軍現在的情況,趙文山覺得恐怕三五年都有些難以熬過去,要麽就是被沙陀人消滅,要麽就隻能被大梁接管。
“文山,隻是現下卻有一仗等不到你們補齊了。”王邈的話語裏多了幾分凝重,“敢不敢一打?”
趙文山斜睨了一眼王邈,哂笑道:“九郎,莫非你覺得我們現在就不能打仗了麽?不是我自吹自擂,就憑手中這些人馬,某一樣敢和沙陀人拼個你死我活,甭管是感化軍還是蔡州軍,我們都一樣不懼,你隻管說,和誰打,怎麽打!”
“好,就等你這句話,這也是某在主君面前替你們拍了胸脯了,不能墜了我們成德男兒的威風!”王邈猛一點頭,慨然道:“現在你們需要盡快過鹿邑,進入颍州到汝陰,那裏可以得到足夠的補給,糧食草料、盔甲、兵刃武器,都會滿足,然後你們歇息幾日,緊接着就會有一場惡戰,甚至可能等不到盧龍軍那幾千人到就要開打!”
“和蔡州軍?久聞蔡州軍可堪與大梁軍一搏,倒是要好好稱量一下,看看是否浪得虛名!”聽聞要一戰,趙文山反而興緻高昂,“且看我們河朔男兒表現如何!”
對于趙文山表現出來的強烈信心和戰意王邈也是大爲滿意。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在淮右軍中的尴尬地位。
除了一個甘泉外,其他人都對自己有一些懷疑和淡淡的抵觸。
無他,自己來自河朔,大梁系的武将不會将自己視爲自己人,同樣江淮系的武将也一樣與自己保持着距離。
除了江烽對自己信任有加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排斥自己,否則自己以衙推身份強行推動第二軍、第三軍的合成演練時也不會受到許子清和張越的強烈質疑,一直要到取得明顯效果之後才算是得到認可。
王邈不能每一次都依靠江烽的支持才能在淮右軍中獲得話語權,除了要表現出自己的才華外,他更強烈的需要一群和自己有共同認同感的同伴,同氣連枝,所以這一次延引而來的河朔軍群體就是最好的機會。
自己先前在諸将面前把河朔軍的戰鬥力提得很高,但是若是連戰都不敢一戰,那麽這勢必大大降低河朔軍在江烽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這一戰必須要打,哪怕會帶來一些損失,但是王邈覺得值。
以目前河朔破敗混亂的局面,尤其是契丹勢力南下的勢頭越來越明顯的情形下,隻要這兩支河朔軍在淮右站穩腳跟,那麽自己便可以加大力度在河朔三鎮進行招攬,相信會有更多看清楚形勢的有識之士會源源不斷的前往淮右來投效。
“唔,文山,淮右這邊已經将你所需的物資開始轉運到汝陰,同時也協調了颍州感化軍方面,可以在汝陰附近休整,若有需要,汝陰方面也可以提供。”王邈沉吟道:“可以考慮将騎兵中沒有戰馬的先送回淮右,剩下的在汝陰待命,等到盧龍軍下來彙合。”
“放心吧,打了這麽多年仗,我就不信這蔡州軍還能比沙陀人厲害多少!”趙文山悍然道:“不用等到盧龍軍來,隻要蔡州軍敢來,我們就敢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