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沒有防範,事實上從蟻賊離開颍州東去時,他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就開始向蔡州有針對性的派出斥候和細作,可反饋回來的消息總是在他意料之中,而這種意料之中對他來說卻是最不願意見到的。
甚至他覺得蟻賊留在颍州都要比現在更安全,起碼蔡州還要考慮如果要進兵颍州需要和蟻賊來一場硬戰,但現在蟻賊離去,留下一地狼藉,而蔡州也不是沖着颍州的人财而來,他們是要沖着颍州這片土地而來。
蔡州的兵力調動這兩三個月來越發密集,而且東移的迹象十分明顯,新蔡、褒信這一線兵力起碼增加了三倍。
斥候反饋回來的消息,新蔡起碼駐有蔡州軍六個軍,而褒信也起碼駐紮有三個軍,這意味着蔡州軍已經把一小半的兵力東移到了與颍州接壤這一線。
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要知道蔡州曆來的大敵都是大梁,其主要精銳兵力都要擺在東面的西平和北面的郾城、上蔡一線,現在卻來了一個大轉向,其野心昭然若揭。
可擺在面前的現實是自己手中的兵力根本無法抵擋得住蔡州軍,除非徐州援軍開到,否則隻有敗亡一途。
思前想後,梁贊竟然想不出一個應對之策,這如何不讓他心亂如麻。
“大人。”一個有些陰柔的聲音打斷了梁贊的思索。
是顧華顧子騰,颍州司馬,同時也兼任着感化左軍第八軍的軍指揮使,算是自己最得力的臂助,也是自己的嫡系。
“嗯?”換了别人,這種情況打斷自己的思路,梁贊早就勃然大怒,要讓人拖下去責打軍棍了,但顧華不一樣,梁贊還是器重此人的。
“大人可是爲蔡州威脅擔心?”顧華身材修長,面色白皙,宛如女子,但是一雙長眉下略微有些眯縫的眼睛卻是寒芒咋閃,讓人一觀之下,便知道不是易與之輩。
“如何不是?袁氏屯兵新蔡、褒信,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軍實力不濟,徐州援軍卻遲遲未發,何以應之?”梁贊吐了一口濁氣,将身體靠在胡椅間,悶聲道。
“大人,徐州援兵恐怕不是遲遲未發,而是不會發了吧。”顧華的聲音不緊不慢,冷意幽然。
“哦?子騰何以如此說?”梁贊心中一緊,其實他也大略知道顧華所言何意,隻是卻下意識的不願意相信。
“大人,您應該看到,現在徐州那邊已經沒有多餘的機動兵力了,海州泗州仍然還在蟻賊肆虐之下,雖然我們都知道蟻賊不太可能再在淮北逗留太久,但畢竟他們還沒有走,現在淮北隻能是勉力維持,如果我的判斷沒錯的話,徐州是打算放棄颍州,甚至亳州了。”顧華的話語裏沒有任何感情色彩,格外冷酷平靜。
梁贊的手緊緊抓住自己胡椅的扶手,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失态将扶手捏成粉末,隻不過臉上掠過的青氣和略微有些鼓凸的眼球暴露了他此時的心情。
顧華的話挑開了這個讓人難堪的話題,徐州要放棄颍州,甚至亳州?
亳州暫且不去管它,那裏距離徐州更近,估摸着徐州也是看情況而定,看看能否保得住亳州,而颍州恐怕就是打算直接放棄了。
恐怕現在徐州的想法就是要保亳州,如果連亳州都保不住,那麽就隻能力保徐州了,畢竟徐州才是根基所在,而海州和泗州的重要性也要強于颍亳二州,而且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處于後方,也更易守衛。
之所以徐州方面沒有要自己放棄颍州,大概打的就是讓自己據汝陰城堅守,消耗蔡州兵的主意,這樣下來如果蔡州軍攻汝陰不利,亦可挫蔡州軍銳氣,這樣更有利于堅守亳州了。
廳堂内空氣幾乎凝滞,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除了梁贊和顧華外,還有感化左軍第九軍軍指揮魯桐,颍州長史焦向,這些人都是梁贊的心腹,而魯桐乃是下蔡庶族出身,焦向則是出身汝陰大族焦氏一族,都是颍州本地人。
“同化,你覺得子騰所言如何?”深吸了一口氣,梁贊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讓自己面龐不至于太過僵硬,隻是語氣已經有點兒冷硬了。
“大人,恐怕子騰兄所言不假。”魯桐和顧華不一樣,說話的語氣也要委婉許多:“節度使那邊恐怕也是力有不逮,海泗兩州仍然被蟻賊盤踞,徐州又面臨大梁的威脅,要讓節度使那邊出兵援助我們颍州,的确很難,爲今之計,也隻能靠我們自己了。”
顧華不是淮北人,而是兖州任城人,自幼任俠仗義,後來投效到感化軍中,一步一步成長起來,一直是梁贊心腹,所以說話沒那麽多顧忌。
而魯桐是本地庶族出身,曾經在泰山和沂蒙山中從賊,後來因爲武技高強且在賊匪中頗有名望,被梁贊招撫。
“靠我們自己?同化兄,不是漲别人威風,滅自己志氣,我們這兩軍五千人,士氣如何?辎重保障如何?我們心知肚明,颍上那邊,哼哼,……”
顧華沒有說下去,但是在座的衆人都知道梁贊對駐紮在颍上的感化左廂軍第七軍很不放心,所以才将第九軍調回汝陰,而讓第七軍駐紮颍上,就是防止一旦蔡州軍來襲,汝陰不至于發生内亂。
在座衆人都是一陣苦澀,外無援軍,内部士氣低落,加之辎重糧草盡皆不足,而且颍上那支接應的第七軍還不太可靠,這颍州如何來守?
“之謀,你覺得呢?”梁贊的目光轉向了焦向。
焦向所在的焦家是汝陰大族,哪怕是梁贊在颍州擔任刺史多年,勢力穩固,但是對焦家仍然要禮遇三分,而且焦家這麽些年來和梁贊也還算配合默契,所以梁贊也對焦向頗爲倚重。
“大人,恕我直言,若是靠我們自身恐怕是難以抵禦蔡州來犯的,正如您剛才所言,我們也希望蔡州遵守盟約,但是袁氏的心性如何我們都知道,要指望它不來犯,就像指望狼别吃羊。”焦向捋着颌下的幾根胡須,枯黃的面頰上也是皺紋密布,“若無外援,颍州必失!”
外援?!在場人都聽出話語隐含的意思來了。
這個時候的外援當然不是指徐州,那叫内援。
再看看四周,除了大梁和淮右,便無接壤的外部勢力。
可大梁若是無意讓蔡州染指颍州,根本不需要出兵,隻需要明确向才蔡州表明态度,恐怕蔡州就不敢犯颍州了,現在蔡州一旦動兵,那就明顯是得到了大梁的首肯,甚至是支持。
除了大梁,那就隻有淮右了。
淮右和淮北素無交道,關系也很冷淡,尤其是淮右趁着蟻賊在颍亳諸州肆虐,大肆接納來自颍亳的流民墾荒,更是讓淮北極爲不滿。
隻不過當時淮北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應對蟻賊進攻上去了,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去過問。
現在局面稍稍穩定,颍亳二州的惡果已經逐漸顯現出來了。
獲得了數十萬颍亳二州流民的浍壽二州卻是得以恢複元氣,加之本身浍壽二州自然條件就要優于颍亳二州,更顯現出浍壽二州的生機勃勃,對比出颍亳二州的蕭條破敗,這更刺痛了颍亳二州主事者的心。
“之謀,你是說淮北?”梁贊臉色有些陰郁,語氣也不太好。
“大人,我知道淮右也不是善類,可是現在如果我們想要借力抗禦蔡州的話,那就隻有淮右一家了。”焦向歎了一口氣。
他對淮右的觀感也一樣不好。
淮右在光浍壽三州推行的檢地之策,顯然就是針對各地大姓望族,同時大肆将土地分封給淮右軍軍官士卒,這爲江烽赢得了軍心。
雖說因爲蟻賊之亂而導緻浍壽兩州大批士紳被殺,土地頗有富餘,所以這種矛盾沒有激化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加上壽州本身就是淮水中遊首屈一指的商埠,商業極其發達,江烽又力推工商業發展,像重建壽州窯,吸引關中胡商資本進入,收回茶鹽鐵酒專賣權又在放開,以工商業特權換取土地的手法也讓光浍壽諸州的士紳望族勉強接受了這一現實,才使得淮右的局面穩定下來。
但是從長遠看,這個出身寒門白身依靠軍頭們作爲後盾的家夥對士紳望族态度并不友善,這從其麾下諸将和文官基本上都是來自大梁的庶出子弟,要麽就是破落士紳出身,就能看出一斑來。
如果說蔡州袁氏真扥能承諾确保颍州大姓望族的利益不受傷害,焦向甯肯讓袁氏進入,起碼袁氏在南陳州就獲得了當地大族何氏的支持。
但袁氏在光州的舉動又讓颍州大族不敢放心。
蔡州在去年一戰中損失巨大,如果拿下颍州,會不會要從颍州大姓望族們身上刮一層來彌補他們的損失?這一點沒有誰敢保證。
而且以焦氏族人的判斷,可能性很大,畢竟袁氏也需要足夠的利益來向一直堅定不移支持他們的諸姓來示好,尤其是像何氏這種從南陳州得而複失的大姓,若是袁氏不能給其彌補,恐怕日後就無人再願意投效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