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能幫他。
按照當初江烽離開浍州時确立的原則,作爲浍州刺史府司馬,日常政務他不過問,全權交由長史陳蔚和錄事參軍杜拓來負責,他的主要工作是日常軍務。
但這也僅限于日常軍務,崔尚明白自己的權力範圍,也清楚自己的強項和短處,日常策劃籌謀無人能比得過自己,但是若是戰事決斷,卻絕非自己所長。
所以當初江烽離開時也明确若遇戰事決斷,當以楊堪意見爲主,秦再道、張越、許子清、丁滿等人爲輔。
以楊堪爲主,并非就全部要聽楊堪他們的,而且要讓楊堪做出決斷,也需要爲楊堪他們提供足夠的情報信息。
這件事情的确來得太突兀了。
雖然早已經在規劃籌謀壽州,但是當如此機遇突然來到面前,還是讓崔尚有些措手不及。
“壽州軍目前有五個軍,加上牙兵,大概在一萬四千人到一萬五千人左右,由于壽州特殊地理位置和州内複雜的勢力格局,五個軍中有兩軍是水軍,梅田兩家各掌一軍,剩下三個軍是步軍,梅田鄭三家各掌一軍,牙軍由梅家掌握,壽州目前沒有騎軍。”
張萬山的彙報有條不紊。
對壽州的情報搜集一直是無聞堂重中之重,所以壽州内部情況張萬山也是了如指掌。
“壽州軍戰鬥力如何?”崔尚進一步問道。
“根據細作觀察,五軍中兩軍水軍戰鬥力谙習舟楫,頗爲善戰,但三軍步軍卻乏善可陳,相比之下鄭氏掌控的一軍戰鬥力略強,嗯,大概和我們浍州軍第二軍在伯仲之間,略強于第三軍,但比第一軍和牙軍相差甚遠,卻已經葬身于蟻賊之手了。”
張萬山的回答也符合崔尚的預期。
韓拔陵部蟻賊縱橫壽州,壽州軍卻始終怯于一戰,結果導緻霍丘和安豐兩個糧倉大縣失守,鄭氏所掌一軍也在霍丘攻伐戰中被蟻賊全殲,這大概也是導緻鄭氏覺得平衡被打破,鄭氏很難再在壽州立足,想要尋找新靠山的主要原因。
“這麽說來鄭氏目前在壽州的處境是非常艱難了?”崔尚揉了揉臉頰,皺起眉頭。
“壽州格局本身就是以梅田鄭三家爲主,但梅田二家是以壽春和安豐爲根基,雖然也算是壽州大糧商,但要與獨霸霍丘的鄭氏相比還有較大距離,而且鄭氏在壽州還有規模不小的冶鐵匠鋪。梅田兩家壟斷了淮水水路運輸,下至濠泗楚三州,甚至揚州、蘇州,上至颍州、蔡州,整個淮水、渦水、颍水和運河,皆有梅田二家的船隊通行其上,其中泗州以上主要是梅家爲主,而泗州以下直至揚蘇二州這是以田家爲主,加之梅家乃是壽州最大鹽商,而田家則是壽州最大的布商、茶商并壟斷了釀酒業,梅家和時家是兒女親家,田家嫡女則嫁了吳王楊溥之弟爲平妻,所以梅田兩家的勢力算起來要遠勝于鄭家,鄭家在壽州也是苦苦維系的局面,現在遭此一劫,估計鄭家若不求變,隻怕就真的很難在壽州生存下去了。”
張萬山的話也讓崔尚稍微放下了一些心,這說明鄭氏向浍州靠攏是有原因和動機的,鄭氏賴以爲根基的霍丘毀于蟻賊,短期内根本無法恢複,而在壽春,梅田兩家各有靠山,意圖将鄭氏排擠出壽州,這勢必引起鄭氏的反彈。
士紳豪門之間的競争也是異常慘烈的,一旦鄭氏失勢,鄭家很清楚在梅田兩家的合力夾擊之下鄭氏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徹底劃分殆盡,而鄭氏賴以生存的軍隊已經覆滅,而糧食生意和冶鐵生意也正是梅田二家垂涎三尺的,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沒有一個堅強的靠山,鄭氏必滅無疑。
躺在驿館中床上的鄭弘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他當然清楚這一趟來浍州是一次冒險,一旦被梅田兩家知曉自己和浍州有了聯系,隻怕兩家就不會再對如何瓜分鄭家的生意争執不下,也不會再忌憚淮北仍然在颍亳泗三州肆虐的蟻賊,馬上就要對鄭家下狠手了。
同樣若是被淮北或者淮南知曉自己和浍州有勾連,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淮北還是淮南,都絕不會允許鄭家在壽州生存下去了。
在淮北和淮南這些巨擘面前,鄭家這點兒力量連填牙縫都不夠,這還沒有算梅田二家夾雜其中,在這之前,鄭家是萬萬沒有想過要去拂逆淮北淮南的心意的,但是現在,鄭家還有得選擇麽?
随着霍丘被攻陷,包括鄭弘在内的鄭氏族人就都知道大難臨頭了。
鄭家失去的不但是霍丘這個鄭氏賴以立足的根基之地,而且還失去了以鄭氏子弟爲核心的壽州第五軍,沒有了這支軍隊,鄭氏拿什麽來保衛自己在壽春城内的産業?
這個時候鄭氏才意識到亂世中沒有傍上一棵大樹的危險性。
像梅田兩家縱然一時間喪失了軍隊,但是隻要淮北或者淮南能夠爲他們提供道義上的支撐,鄭家也不敢去觊觎梅田二家的生意産業,但鄭氏背後沒有足夠大的靠山,雖然與淮北和淮南一些要員貴人都有不淺的關系,但是在這種大事情面前,卻又根本算不上什麽了,沒有人會爲你兩肋插刀,梅田兩家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瓜分鄭家的生意産業。
來浍州就是一次賭博,但鄭弘别無選擇。
大哥身體不佳,精力不濟,已經有些亂了方寸,隻知道一味向梅田兩家示好求饒,可這種情況下,梅田兩家豈會放過如此好的機會?
早就觊觎鄭氏在糧食和冶鐵上的生意産業,遇到如此良機,豈能放過?
換了自己也不可能就此罷手,不把鄭家吞個幹幹淨淨,梅田兩家也枉自在壽州立足這麽多年了。
現在自己來找上浍州也算是走投無路的無奈之舉吧,放眼四周,又有誰能對陷入絕境的鄭家提供助力?
事實上在去霍丘一看之前,鄭弘也沒有想過找上浍州,蓋因浍州給他的印象實在是太模糊了,哪怕江烽從壽州手中奪走了盛唐和霍山兩縣,但盛唐和霍山兩縣從來也沒有被壽春城裏的三姓打上眼,在三家眼中,盛唐和霍山更像是野外之地,無足挂齒。
但在親眼看到了霍丘現狀之後,鄭弘絕了尚存的僥幸之心。
以霍丘眼下的局面,要重建霍丘根本不是鄭氏一家的力量能夠做到的,殘破不堪的縣城,一片白地的郊野,十不存一的百姓,怎麽來重建霍丘?
梅田兩家不可能支持重建霍丘,他們現在想的是怎麽來落井下石瓜分鄭家的産業和生意。
這種情形下,怎麽死中求活?
放眼望去,似乎隻有浍州這樣一個不太可靠的選擇。
說浍州不可靠,倒不是說浍州實力不夠強,事實上浍州軍的戰鬥力已經證明了其實力,韓拔陵部在固始折戟而逃,但卻打破了霍丘,橫掃了整個壽州,這足以說明浍州軍的強悍,但是浍州軍是剛從一縣之地擴張到一州,剛剛接手了盛唐和霍山兩縣,他們還有這份力量來幹涉壽州麽?
鄭弘不懷疑浍州掌舵人江烽對壽州的興趣,沒有誰能夠對壽州無動于衷。
浍州雖然有四縣之地,但是要與壽州三縣相比,根本不在一個層面,無論是田土數量和肥沃程度,還是商業發達程度上,浍州都無法相提并論。
也許浍州唯一比壽州強的就是它擁有一支足夠強悍的軍隊,而這對于梅田兩家控制下的壽州來說未必是好事,但對于鄭家來說卻是福音。
鄭弘還是抱着忐忑的心情來浍州的,浍州對其的重視程度也讓他看到一絲希望。
但接下來浍州在接待了解之後進入實質性的商談之後,模糊的态度卻讓鄭弘心又懸了起來。
最關鍵的是江烽不在,去了長安,這讓鄭弘大失所望。
浍州司馬崔尚沒有隐瞞江烽去長安的目的,商談光州歸屬和權力劃分問題,如此坦率也讓鄭弘頗爲心動,尤其是在了解到原來的固始縣令陳蔚已經出任浍州長史之後,他就更爲意動了。
這說明庶族出身的江烽願意與本土士紳望族們分享權力,這也意味着如果鄭家能夠和江烽達成一緻意見,江烽日後也許不介意鄭家像陳氏一樣獲得壽州的部分權力,如果能夠擠掉梅田兩家,或許鄭家還真的能夠成爲江烽在壽州的權力基礎支撐點。
如果能達到這一步,也不枉自己這麽煞費苦心的跑浍州一趟了。
輾轉難眠,鄭弘爬起身來,在房中踱步。
鄰房的鄭恢也聽到了自己隔壁房間二哥的動靜,也起身過來,敲了敲門,“二哥,還沒有休息?”
“五郎,能睡得着麽?我也不知道我這一趟來得對不對?之前我也沒有給大哥說過,但是我覺得我沒做錯,如果我沒來,我也許會後悔一輩子。”鄭弘背負雙手,走到窗邊,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