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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太破費了,”對着滿桌珍馐,蘇洵卻皺眉道:“這讓日後我們如何來往?”
“你是知道我喜好簡樸,要不也不會放着偌大的後院不住。”陳希亮搖頭苦笑道:“但在吃飯上,我做不了主。”
“爲何?”蘇洵大奇道。
“三年前,我家三郎收了個開酒樓的徒弟,教他點手藝,又幫他過了難關。”陳希亮盡量平淡道:“他那徒弟念念不忘這份恩情,一直包着我們家的夥食……這次估計是聽說家裏有客人,所以比平時豐盛了不少。”
“三郎小小年紀,竟能給人那麽大幫助?”蘇洵啧啧道:“也是一段佳話!”
“說起來,怎麽沒見三郎?”程夫人隻見五郎、六郎在家,這會兒當然要問問。
“哎……”陳希亮臉上的自豪一掃而光,郁悶道:“翹家了……”
“咦?”蘇家人一起‘咦’一聲,卻都望向陶醉于美食的蘇轼。
蘇二郎好容易夾起一筷子鳝段,正滿心歡喜的欲快朵頤,見狀不禁羞澀的低下頭,卻仍不忘把那塊鳝段送入口中。
“怎麽跟我家這個一樣的毛病!”蘇洵大感同病相憐,指着蘇轼道:“今年春裏,他和一個叫陳太初的同窗失蹤了十多天,我和他大伯,帶着十幾個族人,尋遍了眉山,才在深沉裏的回龍觀找到他倆。”
“他們作甚去了?”陳希亮大奇道。
“求人家道士要出家,人家不答應,就賴在那不走。”
“小小年紀就看破紅塵了?”
“不是看破紅塵,是想得道成仙……”蘇洵無奈道:“知道愚兄爲何把家也搬來了,就是爲了鎮住這個魔障!”
“……”陳希亮無語半晌,方苦笑道:“我家那俗物,雖然沒說去幹什麽,但想必不會是去求仙。”
“怎麽也不見你出去找?莫非是被我耽誤了?”蘇洵驚覺道。
“沒事兒不用找,”陳希亮已經知道,三郎是跟那李簡一起出去的,所以不甚擔心道:“我隻擔心他欺負别人。”
“這……”蘇洵無語了,看着三郎挺老練的一少年啊,咋也這麽不着調呢。
“哎……”一直沒說過話的小六郎,突然冒出一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衆人莞爾,陳希亮苦笑道:“也不知這兩本經湊一起,嫂嫂能不能念得了。”
“……”程夫人也苦笑道:“看來妾身錯了,叔叔這個錢,一點也不好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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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在泸州返回青神的船上,一個少年連着打個幾個噴嚏。
“沒事兒,三郎?”酒商李簡道:“江上風大,進艙來。”
“嗯。”陳恪揉揉鼻子,掀簾進去,一屁股坐在小機邊,調整個舒服的姿勢道:“好似有人在念叨我。”
“那是一定的。”這次行程,李簡心勁兒回升不少,至少能開玩笑了:“你翹家出來七八天,回去屁股肯定要開花的。”
“還不是因爲你!”陳恪登時郁悶道:“本來你自己就能辦了的事兒,非得别人生拉硬拽,真是替你羞愧!”
“嘿嘿……”李簡一陣汗顔,岔開話題道:“不過能見到陳别駕,總算不虛此行。”别駕是通判的敬稱。
“是啊,總算陳大人還念着望日的情分。”陳恪也慶幸的笑道。
他們口中的陳大人,乃是上任青神知縣,後來因爲政績突出,被破格提升爲泸州通判。陳恪尋思着,官府的事情,小民百姓無可奈何,但官場中人總會有些辦法的。就算陳通判幫不上什麽忙,能飲水思源點撥幾句,也能一改現在無處下手的窘境。
結果還算讓人欣慰,陳通判沒有忘記令他發達的青神,也沒忘了李簡多年的孝敬。得知故人來訪,他在私邸接見了李簡和陳恪……在知根知底的陳大人這裏,陳恪沒什麽好掩藏的。
聽說了黃嬌酒的遭遇後,陳通判撚須道:“本官确實在今年的貢品清單裏,見到過黃嬌酒的名字。當時想着,雖然是不小的負擔,但也大大提升了黃嬌的名氣,裏外裏應該不會吃虧。”
“清單上讓我們進貢多少?”陳恪急切問道。
“沒說,這裏面有些門道,公開的文告中,是不會提及具體數目和價錢。”陳通判道:“往往隻有轉運使司,和地方具體經辦的官員才知道……”
“能從側面打聽一下麽?”陳恪不死心道:“如果不礙事的話。”
“我雖然仍在蜀中爲官,但梓州路和益州路是兩個系統。”陳通判搖搖頭道:“不管在哪個朝代,越界都是大機會啊。”言外之意,他能見陳恪兩個,已經是犯了忌諱呢。
“大人爲官多年,定有許多熟識的同鄉、同科、同僚?”陳恪也顧不上許多了,豈能讓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溜掉:“想必有人是不越界的。”
“你小子……”陳通判哭笑不得道:“還真是不能糊弄呢。”點點頭,正色道:“不錯,我在益州路自然還有相好,但本官不建議你們,從這頭入手。”
“您是擔心,打草驚蛇?”陳恪沉聲道。
“聰明!”陳通判點下頭道:“你們定然聽過,‘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這句話,一旦被察覺到,他們有的是辦法,整的你們死去活來。”
“大人的言外之意,”陳恪不以爲意道:“是不是也認同,此中有蹊跷呢?”
“是有些不合常理啊!”陳通判字斟句酌道:“朝廷貢品名單,本就常有變化,黃嬌列進去不足爲怪。但是這種初次進貢的情況,往往起先量都不大,之後視情況逐年往上加,沒有像這樣一下子要這麽多的,這是要人命啊!”其實他還知道,貢品裏的一些潛規則,但怕陳恪回去亂說,因此沒有一語道盡。
“那,您的意思是?”但這已經足夠了,陳恪不再糾纏前因,隻關心後果。
“我費些功夫,請京裏的同年問問。”陳通判緩緩道:“說起來,恰好有一好友在戶部……雖然是中書省的戶部,沒什麽權力,但恰好各地進貢土産一項,正歸他們管。”
“太好了!”這下連李簡都振奮了,在他看來,京城的官,自然是管着益州路的。
“這件事,想來沒那麽容易。”陳恪卻沒那麽樂觀道:“大人有什麽需要,盡管提。”
“對對,我們帶錢來了。”李簡趕緊從懷裏,摸出厚厚一摞交鈔:“大人打點人情用。”
陳通判看一眼那摞交鈔,不動聲色道:“你們還得給我另一樣物事。”
“何物?”
“證據,”陳通判歎口氣:“沒錢我也可以幫你們,但沒有證據,我隻能幫着打聽一下,别的忙就幫不上了。”
李簡看看陳恪,陳恪吐出一口悶氣道:“我們之所以會起疑,就是因爲縣裏死活不給文書。怕是不到最後一刻,一張紙也拿不到手。”
“那就先幫你們問問。”陳通判語重心長道:“但是三郎我提醒你,你不是官、是民。自古民不與官鬥,是因爲兩者之間太懸殊,你千萬不要妄爲。搜集好了證據,交給本官,我自會轉送到那些禦史手裏。”
“多謝大人警醒。”陳恪重重點頭道:“小民銘記在心。”
“你也要從這次的遭遇中吸取教訓。”陳通判又深深看這早熟的少年一眼:“如果你家有個做官的,别人是不敢這樣對付你的。記住,在這大宋朝,隻有兩種人,那就是官和民!”說着意味深長道:“官家也是官,富民也是民,日後的路該怎麽走,你這麽聰敏的孩子,不用多說了。”
“謹受教……”陳恪深深作揖,心中不禁有些感動。對自己這樣一個不相幹的少年,陳通判原本沒必要廢話,但他還是指出了自己的誤區……這年代的官員,畢竟還是有人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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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陳恪變得沉默了。陳通判的話與最近的遭遇交織在一起,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想要過上快意的生活,真的隻是擁有财富那麽簡單麽?還得有能力守住财富。
王在法下之前,這種能力隻能來自于權力。對于平民來說,就是當官。
雖然之前就聽陳希亮背過真宗皇帝的廣告歌,但此刻那《勵學篇》的聲音,才真切的在他心中回響:
‘出門莫恨無人随,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感謝生在大宋朝,要是生在隻看門第的兩漢南北朝,甚至科舉草創的隋唐年代,自家這樣的标準寒門,是永無出頭之日,亦永無甯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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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複健康了,今天正常更新,下一更12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