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業在祖母的懷裏抽的快要喘不過氣來,老太太耐心的抱着她最心疼的孫子,一遍遍的順着他的背。
“祖母,您說句話呀,爹平日裏最聽您的話了。”季業抽抽搭搭的說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話也斷斷續續的,“您不知道,那個孫都督爲人很差,二姐嫁過去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咱們不能把二姐往火坑裏推啊!”
老人就坐在門檻邊上,摟着季業,她的聲音很輕,但是卻一字不落的落進季業的耳朵裏,“阿業,你還是太小了。這世界上的事,哪有那麽容易的,清王朝倒台了,但是壓在人心頭的山沒有塌,你二姐她命中該是如此,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合該自己去赴的局,誰也沒辦法阻止。”
“咱們家現在這麽厲害,大哥在司令面前也說得上話,爲什麽還要送二姐出去?”季業還是不懂,或者說那些大道理他也聽過,但是就是不明白,“要不然等我再長大些也行,我可以養二姐啊,爲什麽一定要送二姐出去呢?”
“阿業!”祖母的聲音拔高了些,“你可以不在意,但是你二姐還要在這個世道活下去,還要在别人的眼裏活下去,哪怕未來的路是刀山火海,她都必須走下去!”
二姐最後還是出嫁了,那天花轎出門的時候,按慣例的哭親,二姐哭得尤爲傷心,聲嘶力竭。
季業被關在自己的房間裏蒙着被子,但是那哭聲好像穿過季府重重的遊廊曲苑,穿過厚厚的棉被打在季業的心尖上,每一下都如針似刀的疼。季業将自己的拳頭塞進嘴裏,死死的咬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的聲音,這一次他沒有哭,隻是手背上被咬出一個很深的牙印,久久不能消去。
直到二姐出嫁的第二天季業才被放出門,他不發一言吃完了早飯,甚至少見的很有禮儀的長輩道了聲告退。
一家子提着的心才算放了下來,他們沒有告訴季業的是,季娟之所以要嫁給孫都督的原因是他偷跑出去,被二姐季娟發現,準備追出去找小弟的季娟被喝醉了的孫都督遇到,即使沒有發生什麽,但是爲了顧忌名聲,季娟也必須嫁給孫都督!
如果這件事告訴季業,他們怕季業能夜裏偷把槍把孫都督殺了,這孩子瘋起來誰也攔不住!
生活在這個年代,你可以不顧及槍子,不顧及刀架在脖子,卻不能不在意那些傷人的流言,那是最鋒利的刀,足以讓你生不如死。
季業的脾氣一向的倔,這一回這麽快就不反抗了,倒是出乎意料。一家人像是防賊一樣防了三個月,發現季業不但不貪玩胡鬧,甚至開始刻苦學習起來,甚至學年末拿回來的成績單上有三門拿了優,還被教習老師點名表揚了。
季業帶回來的一張志願單卻是讓一衆人犯了難,國立高中的學生大多成績優異,上到二年級大多就會另謀出路,或是保送大學,或是出過深造。季業原先的成績要到二年級末才能拿到這張志願單,但是這三個月的拼命學習居然讓他成爲了學校的佼佼者之一。
一家人是喜憂參半,季老爺甚至第一次誇獎了季業。
一家人合計了半天,還特意打了通電話給還在軍區的季銘,讓他幫忙參謀參謀。季銘接到電話先是一愣,接着很高興說明天晚上回來睡,順便看看自家的小弟最近到底出息成什麽樣子了!
家裏幾個人叽叽喳喳的,熱鬧又喜慶的終于定下了南京的中央大學,一是中央大學的師資力量是幾所大學中最好的,二是季銘在南京那邊有好些認識的朋友,可以幫襯一番。
季業很是乖巧的答應了,當着一衆人的面認認真真的将‘中央大學美術系’幾個大字填了進去,沒有人發現任何的端疑。季業這陣子實在是太乖了,他變了很多,家裏對他也放心很多。沒有人知道他在深夜偷偷用油畫筆塗掉了那個大人們讨論了一晚上的答案,他湊在窗邊,冰涼的月光照在紙上,他握着筆,一筆一劃的寫下,“日本東京大學醫學系”幾個大字!
他的心裏一直卡着一根刺,那個寒冷的夜晚,穿過回廊的風,和金醫生的話一直在他腦海裏一遍一遍的回放,沒得治了,遺傳,大少爺,這幾個字就像一根卡在喉嚨口的魚骨,取不出來,也咽不下去,稍稍呼吸也會痛入骨髓。
他還是絕對孤注一擲同這命運搏一搏,他不相信他這一輩子都要活在按部就班的軌道裏。他要離開家,遠渡重洋,去到一個陌生寒冷的國度,哪怕這樣叛逆的代價是要他放棄他熱愛的繪畫,讓他離開他深愛的那個人。
季銘第二天推掉繁忙的工作回家小住,隻是現在的季業隻是對着大哥禮貌的點點,再沒有以前那種一看見就撲上去擁抱的勁頭。這讓季銘一邊感歎着孩子長大了,一邊心裏很是失望。
一整個晚上,他們都隻是你問我答的模式。曾經那個聒噪笑鬧的季業好像一下子變得成熟穩重,讓人不太适應。一頓飯吃得季銘如同嚼蠟,食不知味。看着對面扒完飯就起身,對他的目光毫無反應的季業,季銘心裏有些變扭。
弟弟不粘自己了,感覺心裏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季業知道,二姐出嫁這件事裏頭多多少少有二哥的影子。如果他制止,孫都督沒有膽子娶二姐,但是大哥卻不置一詞的默認了,這一認知讓季業既無力又痛恨,就像現在他看每一個對他言笑晏晏的家人一樣。這些大人隻用一句爲你好,就堵住了你所有的反抗,他們以爲的好就是替你安排好一生的路,順風順水,卻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
還有那個可憐的被當作籌碼送出去的二姐,他們都隻是爲了維持這個家族微不足道的所謂榮譽罷了。
季銘看着季業房裏的燈光很快季熄滅了,歎了口去轉身回了自己屋子。
然後蹲在窗邊小心翼翼的看着季銘的身影越走越遠,他歎了口氣,靠着窗邊慢慢滑落,坐在冰涼的地上,整個人隐沒在黑暗裏,從小到大,不管幹什麽壞事他都不會瞞着大哥。因爲他知道,大哥會無條件的包容自己,會是自己的保護盾,隻是這一次,他還會原諒自己的任性和叛逆嗎?
季業不知道,但是他不想騙大哥……
深夜,季銘睡得并不安穩,總是聽見屋頂上有一群烏鴉在徘徊,嘶啞的烏鴉鳴叫吵得他整個人都有些煩躁,他剛想翻個身繼續睡,就聽見一聲細微的門響,老木門吱吱呀呀的被人小心翼翼的打開。
季銘的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雖然那聲響很輕很小,但是他很一向很相信自己的判斷。立刻閉上眼睛,繃着身子動不動,手卻慢慢放到枕頭下,手摸到那把上了膛的手槍,等待那個深夜造訪的人。
來人的動作很輕,或者說他大概還在猶豫什麽,挪了好久才到近前,季銘抓住機會,翻身而起,目光銳利的看向黑暗中那個模糊的人影,槍口對準,低聲喊道:“不準動!”
來人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他往後退了一步,睜大眼睛看着那黑黢黢的槍口。
“阿業?”即便很黑,但是季銘還是一眼就認出來自家弟弟,就是認出來,他才覺得奇怪。他放下槍,松一口氣皺着眉問道,“怎麽了?這麽晚來找哥有什麽事嗎?”
季銘走近了才發現季業居然沒有穿鞋,赤着腳踩在冰涼的地上,窗外朦胧的月光籠罩着他瘦弱的身形,這幾個月,他好像瘦了很多!季銘有些心疼,上前想寬慰季業。
季業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剛剛生死一刹那的感覺好像還讓他心有餘悸,但是很快他就反應過來,對面的是他從小到大最喜歡的大哥,哥怎麽會傷害自己呢?隻是,他到底該不該告訴哥那件事?……
“哥……”季業的聲音很小,猶如蚊蠅,“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是不是又惹什麽禍了,沒關系,說出來,哥給你擔着。”季銘上前握住季業的手,那雙手冰涼,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
“哥。”季業擡起頭,盡管周圍一片漆黑,但是他也能感受到哥給予他的包容和寵溺。手心裏的溫度讓他大着膽子硬着頭皮道:“我想去日本留學。”
“阿業,你說什麽?”季銘像是聽了個笑話,揉了揉季業冰涼的發絲,耐心的勸道:“怎麽想起來去日本,那裏不安生。咱們不是商量好了嗎?去中央大學,哥也可以常去南京看你。”
“那不是我的決定,是你們的!”季業昂起頭反駁,聲音高了一個八度,像是發洩這些日子來的無名之火。
“阿業!”季銘有些不開心了,他喜歡看見阿業乖乖的窩在自己懷裏,他不需要考慮什麽,隻要永遠保持笑容,無憂無慮就好。
“哥,我不是來跟你商量的。我已經填了志願,我要去日本讀東京大學。”季業心裏猶豫了,還是掙開季銘握住他的手,離開那溫暖的手,季業覺得連心都是冰涼的。他必須學着去離開家,離開大哥的羽翼,不要成爲他們的負累。
“你!”季銘感覺一股風将房門吹開,寒氣一下子卷了進來,夾着些飄雪。
原來已經下雪了……
“哥!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一定要……”季業話沒說完,被一巴掌打偏了臉,他震驚的看着季銘。
這是季銘第一次打季業,他的弟弟自小再怎麽頑劣,他都是替他挨打,爲他求情的,但是這一次,他是真的氣急了,氣他的不懂事,氣在家國多事之秋執意去危險的地方,氣他的任性和擅自決定,更是氣他想盡辦法離開自己……
季業沒說話,定定的看了兩眼季銘,轉身就跑,他赤着腳也感受不到冷,反正心已經冰涼,也不在乎什麽腳下踩着的雪。
季銘追出去兩步在門口頓住了腳步,張開嘴想喊什麽,但是聲音被寒風卷跑了,在風裏打了個轉兒又飄了回來。
“大少爺,大少爺,不好了。”一個小丫鬟正好從側廊的轉角急急忙忙的跑過來,她說話還有些大喘氣,“夫人暈倒了,老爺……老爺請您聯系人送夫人去西醫院。”
季銘的思緒一下子被拉了回來,父親有多讨厭洋醫生,他是知道的,即使母親的病如此嚴重,也隻是請了一個日本醫生到家裏來問診,不肯送到醫院住院,這次主動要求送到醫院,難道母親她……
季銘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連忙小跑着想去書房打電話,走了兩步,驟然想起阿業,轉頭再看去,那雪花紛飛的庭院裏哪裏還有人影。算了,讓這孩子冷靜冷靜也好,反正他派了人跟着,想必也出不了什麽事。
一場大雪落下,黑夜也亮如白晝。
季業一氣之下沖出去家門,跑出去很久才發覺下雪了,腳底很是刺痛,不知什麽時候有些瓦礫碎片刺進腳底,每走一步都是煎熬,身上隻一件單薄的衣衫,他哈氣成霧,最後還是無奈進了一家成衣店,在店員異樣的眼光裏,買了一件大套,一雙皮鞋。
下了大雪的路道上連平日裏最多的黃包車夫也很是少見,好些店都沒開門,季業不想回家,如果連哥的反應也這麽大的話,家裏沒有一個人會同意他想去日本的決定。他漫無目的的在街上閑逛,腳底還是疼,但是疼着疼着竟也習慣了。
去哪裏都好,反正他是不想回家了,總感覺現在的那個家無比的冰涼,回去也感受不到絲毫的暖意。
季銘撥了緊急電話,救護車的車鳴聲響徹,一家人慌慌忙忙的将吐血昏迷過去的季母台上車,送往醫院。醫院立刻就安排了緊急手術,一家人第一次聚集到平日裏最讨厭的西醫院裏,季父捂着鼻子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看着亮起霓虹燈的手術室。
“阿銘,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季父好像一下子蒼老很多,他和季母算是少見的兩情相悅的包辦婚姻,一輩子和和睦睦,從沒有吵過一次架,季母溫柔體貼,從不大聲說話。在季銘的記憶裏,季母大多數時候都是柔柔弱弱的站在旁邊,就連咳嗽也用手帕捂着嘴,眉頭微微蹙起,一直多病多災的。
“父親,您不該這麽想。”季銘知道,季父是在怕,他怕因爲自己的固執和對西醫的偏見害了季母。他溫言告慰,但是心裏也沒有底,母親這次的狀況不比平常,“會沒事的。”
手術室門打開,季父立刻起身迎了上去,焦急問道:“怎麽樣?”
護士戴着口罩,手裏拿了一份單子大聲道:“情況比較緊急,出血較多。您是病人的家屬嗎?我們需要給病人輸血,但是病人的血型比較特殊,請問有病人的直系親屬嗎?”
季父一聽狀況不好身子就搖了搖,被季銘從身後托住身子才算站穩了。季銘知道耽擱不得,直接伸出胳膊作勢撸起袖子回答:“有!我是病人的兒子,可以抽我的血。”
“不行!”反應過來的季父立刻打斷季銘的話,他的話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慌,“阿業呢?讓阿業來!”
“阿業……”季銘的喉嚨有些酸澀,但是被季父捏着兩臂的他還是答道:“阿業他跑出去了……”
“什麽?!那個逆子!”季父的聲音拔高了一節,他氣得滿臉通紅,顯然想起三個月前的那件事,心裏說半點怨氣沒有也是不可能的。“他……他要氣死我啊!”
“哎哎,你們不要在醫院鬧!到底有沒有病人直系親屬,裏面等着輸血呢。”護士大概見慣了這種吵鬧,擰緊了眉尖銳的女聲蓋過了季父的聲音。
“有,有!”季銘制住住季父的怒火,沖護士小姐一笑,連聲道。
護士小姐被這一笑晃花了眼,這才發現面前的青年長得很英俊。頓時就變了一副樣子,理了理護士服,溫柔的笑笑不說話。
“你不行,你和你娘的血不一樣!阿銘你去找阿業來,你快點去找阿業來!“季父的情緒很激動,他推搡着讓季銘去找季業,心裏慌亂一片,卻還是強裝鎮定。他隐隐有點後悔,那個原先要瞞一輩子,随着他們入土的消息可能瞞不住了……
“父親!”季銘敏銳的察覺到不對勁,爲什麽父親一再制止他爲母親鮮血,而是叫喊着要找阿業。從不看西醫的父親爲什麽一口斷定自己的血和母親的不一樣?難道?……季銘心裏一個咯噔,看着季父焦急的有些躲閃的目光,心裏浮現出一個不怎麽好的猜想。
“不用輸血了!救不回來了。”裏頭又是一個護士走出來,她的聲音不高,卻給焦急的季父一個緻命的打擊。
季父原先揪着季銘的衣袖的手一下子松了開來,整個人呆滞着,僵了半天才含着淚擡頭看向季銘,他的渾身都在顫抖,嘴唇顫抖着說不出話來,像是用力好大的力氣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來,”你娘她……她去了?……”
季銘一把抱住老父親,忍着淚重重點了點頭。
空蕩的長廊,夜晚慘白的燈光,無措而又面無表情的護士看着兩個大男人相擁着,老男人在兒子的懷裏放聲痛哭,那聲音壓抑而痛哭,在醫院的走廊裏回想,一邊跟着的管家餘叔也抹着眼淚。
季業不知道,他像平常一樣的負氣跑出家門,卻錯過了見母親的最後一面。
也許人生從沒有準備好告别詞的分離,總是在不斷的錯過中,一個孩子才會學着長大吧。隻是季業後來想起,他成長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十八歲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下得很大,這一夜發生了很多事,即使再大的雪也蓋不住,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