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船隻和江岸的隙縫之間,停着許多小船。小舢闆船憑着船尾的一支橹就能遊動自如。碼頭上傳來了持續不斷的雜亂聲音——叫喊聲和号子聲,車輪轉動聲,鐵鏈磨擦聲,汽笛聲,貨物落在岸上或貨船上的砰然聲。
“啊,這就是我們的大上海!”宋繼柳又感慨道,這感慨一半是興奮,一半是害怕。
直到這時,宋繼柳才同高玉林、邵釀泉、董金梁、汪滔、鄭景周、盧老闆離開了甲闆。
大街上,一大群挑夫早已在跳闆和貨艙間上下忙碌着。當他們挪動腳步時,嘴裏發出有節奏的号子聲,肩膀上架着有彈性的竹扁擔,扁擔兩頭各垂着一個重擔。
宋繼柳嗅了嗅碼頭上的空氣,真是氣味強烈,渾濁濃厚,有泥水味、垃圾味、汗味、油煙昧、香火味,還有附近炭火爐上烘烤食物的香味。在他們周圍,盡是挑夫叫喊的喧鬧聲,小販的叫賣聲,超重機的嘎嘎聲和滑輪的吱吱聲,亂七八糟。
稍遠處,隻有幾個船上的官員和捧着大槍的日本憲兵默默地站着,以絕對權威的姿态審視着這喧鬧的場面。另外,還有一個穿着象高玉林一樣制服的官員。
高玉林大大咧咧地和他點了個頭,又用手指朝上拈了拈假八字胡。
五人爬上三輛黃包車,高玉林和邵釀泉上的那輛車、車夫身體瘦小,肌肉雖然發達,可實在太瘦弱了,能拖得動這兩個主顧嗎?他卻擡起了車杠,身子撲在橫杠上,吐了一口氣,哼了一聲,就把車子拉動了。
邵釀泉打量着他的兩條小腿,隻見除了腿皮和繃緊的肌肉外,并沒有什麽神秘之處,穩穩當當地拖着車子快步走着。車子的平衡保持得妙極了,每當他邁開長滿厚繭的兩片光腳時,真是足不點地,他的身體倚着車杠上下起伏。讓這個事實說話,咱們中國人民真是一勤勞勇敢的民族。
這會子黃包車颠進了一條路面不平,人頭濟濟的小巷。在兩邊臨時搭起來的帳篷和大油紙傘的陰影裏,蹲坐着剃頭匠和賣水果,蔬菜、糖果的小販。攤子四周圍着讨價還價的男女顧客,争這奪那,狂喊亂叫,唾沫橫飛,嘴裏咀嚼着什麽。
車夫的腳踏進了一堆圓滾滾的糞便,濺起了還在冒着熱氣的糞渣。事實上,這都是因爲小鬼子入侵的結果。
前面不遠處隐約傳來一陣亂轟轟的人聲。坐在旁邊的宋繼柳吃力地扭動起來。他從褲子上的小口袋裏掏出一隻懷表,打開表蓋,眯起眼看了一下。
“十點半,”宋繼柳低語道,“是該到了。”
高玉林同志覺得奇怪,掃了宋繼柳一眼,但他沒作任何解釋,又坐穩了,隻有那兩片紅紅的小嘴唇在硬茬茬的八字胡下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費解的微笑。
沉悶的轟鬧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了。
突然,小巷頭豁然開朗,冒出一戶片開闊地,那兒蜂擁着市民。女人們背上綁着嬰兒,男人們穿着長衫,還有苦力們和孩子們——有的騎在父母的肩上,全都目不轉睛地盯着空地中心、,用他們尖細或沙啞的嗓音興高彩烈地笑着講着。
中心附近,邵釀泉還看到幾個戴着草帽和銅盆帽的小鬼子。
黃包車停了下來。“站起來你就看得見了,”高玉林武斷地大聲說道。“這是當地人同小鬼玩的一種遊戲,我們在這裏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在幹嗎?”邵釀泉同志不安地轉向高玉林問道。他有些迷茫,腦海裏浮現出一片模糊的陰雲,仿佛是象征恐懼的不祥之兆。
“瞧。”宋繼柳同志睜圓了的黑黑眼睛微微一亮,握住高玉林胳膊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
邵釀泉回過頭去,看到了第四個人,這幾個人剛才被人群擋住了,此刻才出現。隻見他兩手托着一把沉甸甸的大刀,陽光灑在東洋刀口上,寒光逼人。
人群屏息靜氣,仿佛凝固了一樣,連嬰兒都不敢出聲。在這死一般寂靜的一刹那,邵釀泉的心怦怦亂跳,他驚疑不定地凝視着那兩個擺着架勢的人,凝視着跪着的黃種人,凝視着那位面目嚴峻、雕塑般的劊子手。
這時,劊子手揚起胳膊,兩手緊握刀柄,鋒利的刀刃在空中。劃出一條弧光,猛地劈了下去。當刀刃劈到跪着的人的脖子時,邵釀泉隻聽到輕微的一聲咔嚓,一顆頭顱滾落了。
隻見在軀體倒地時,深紅色的鮮血從脖子裏象泉水似地噴射而出。那截無頭的軀體橫在地上不住地痙攣,抽動,象一條魚在堤岸上絕望地亂蹦和掙紮。
這時,人群裏爆發出了深沉的滿足、欣喜若狂的吼聲。突然,人群又彙成一股不可阻擋的人流,朝屍體蜂湧過去,男人、女人和小孩争先恐後地把手伸到血泊中。鮮血還在從脖子的斷面突突外冒。
邵釀泉突然渾身顫抖,站不住了。黃包車搖晃起來,邵釀泉險些摔倒。于是乎,黃包車:“喂!”他大叫道:“你在幹嗎?不能小心點?”
黃包車說完就謹慎小心地坐了下來。
“那被砍頭的是個犯了軍令的日本人。”高玉林說話的聲音裏,剛才那種突如其來的怒氣消失了,轉眼變成了心滿意足而又滿不在乎的語調。“在你離開上海之前,這樣的場面夠你看的。還想來工作嗎?”
邵釀泉沒有回答,高玉林笑了起來,宋繼柳黃包車夫催促:“快走。”
車夫正踮着腳尖從人們頭上望去,一面竭力保持着車子的平衡,張大着嘴,津津有味地釘在那裏。
“快點!快點!”宋繼柳不耐煩地拍着手掌,又對他大催起來。
黃包車夫不情願地搖了搖頭,調轉車頭,把身體頂在車杠上,拉起了車。
“看到他們把手伸到血裏了?”邵釀泉問道:“上海人認爲小鬼子的血會帶來好運。實際上伸進去的不是手,是他們手裏拿着的袁大頭。沒看出來吧?他們認爲,血會給袁大頭帶來運氣,袁大頭又會使他們生活得好一點。”
高玉林還是默不作聲,但邵釀泉似乎也不在意地說“當然,他們手上也會沾到血!”他若有所思地補充道:“不過,他們也關心的是抗日和生存!”
他們身後又傳來了隆隆作響、如醉如癡、欣喜若狂的吼聲。邵釀泉記得,在離開根據地之前,蔡長風部長帶他去看種田比賽,群衆發出過這樣的吼聲。啊,根據地,多麽遙遠的聖土!
“那邊還有好看的,”高玉林轉過臉,點着頭說:“一上午都能看到。”他從胸袋裏摸出一支香煙,點火的時候,他的兩隻大手圍成杯狀,小心地圍住火柴。“抽一支?”
“不抽?你随便。你看,腦袋砍下後,就吊在這裏的柱子上。”他環顧四周,噘起的嘴縫裏吐出淡藍色的煙霧。“瞧那兒就有三個腦袋。”
這時,上海南京路滄州飯店的榮華公司總經理室裏,老闆張建良正向總經理葉文津下指示:“魯南的同志可能已到了,你們先暗中幫助他們,但先不許同他們接頭,防止萬一。”
“他們一行幾人?”
“五六人。你叫十二三個同志暗地保護他們。”
“好的!讓他們每兩個人暗中保護一個同志!”
“一定要注意的是,先看看他們同什麽人聯系,在他出了危險時,在暗中幫助。”
“我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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