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夜幕的降臨,萬家燈火如同繁星一樣充斥着巴黎的夜空。巴黎的夜晚一如既往的溫柔多情,無數的行人在塞納河兩岸以及這個城市的所有可供消遣的地方漫步徜徉,欣賞着帝國這顆舉世聞名無與倫比的光輝之城。
因爲皇帝陛下推行的城市改造政策,巴黎開始進行了空前規模的建設,大量的街道被拓寬,并且經過精心的布局,在數年的努力之下,這座城市變得愈發美麗。
曾經的暴亂和政變已經成爲了曆史,之前和俄國的戰争也早已經結束,眼下巴黎的市民們正在享受着惬意的和平時光,因爲經濟的興旺發達,市面上變得尤爲繁榮,帝國最爲輝煌的和平時代已經來臨了,
和往常一樣,城内各處都在舉辦着宴會,有錢有勢的家庭都在爲帝國張燈結彩,炫耀自己的财富。而在城郊的克爾松公爵、德-特雷維爾大臣閣下的宏偉府邸裏面,情況也同樣如此。
公爵現在擔任帝國的财政大臣,手握着無比龐大的預算,同時也在維護着帝國的财政根基,經過他這兩年的努力,帝國已經從戰争的财務泥潭當中走了出來,重新走向了經濟繁榮。而正因爲有如此功績,于是公爵愈發得陛下的寵信,可謂權勢赫赫,人們都認爲他是帝國皇帝之下最後權勢的人。
公爵夫人夏洛特一貫喜歡社交,家裏時常舉辦宴會,而在公爵走上了權勢的頂峰之後,爲了籠絡黨徒,這種宴會舉辦得更加頻繁,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舉辦一次。因爲出席的人大多數都是名流顯貴,場面十分盛大,哪怕在巴黎也被認爲是最爲頂級的社交場合之一。
今天的公爵府邸已經張燈結彩,不停地有馬車進出,一大群衣着華貴的男男女女進入到了其中,神态或傲慢或謙恭,但是都帶着一絲期待——毫無疑問,如果能夠得到公爵的關照的話,就可以得到莫大的好處。
而就在這車水馬龍之間,一輛灰黑色的小型輕便馬車也夾雜在了其中,然而它并沒有按照正常流程來到前庭的大門等待通報,而是不引人注意地繞到了府邸的後門然後停了下來。
接着,一位穿着灰色裙子的女子從車廂當中走了出來,她的步履十分平穩而且有節奏,腳步聲很輕,在動靜之間顯現出了矯健的活力。不過,借助微亮的燈光,能夠在她的眼角處看到細微的皺紋,顯示她的年紀并不如動作看上去那麽年輕。
她跟在仆人的後面慢慢地走着,神色平淡甚至有些肅穆,仿佛是在做什麽大事一樣。
繞過了花園的走廊之後,她随着仆人進入到了宅邸當中,雖然特意往人少的路上走,但是她仍舊不免同一些客人照面而過,然而她卻招呼也不打地直接走過,仿佛誰也沒看到一樣。
很快,她就走上了樓,然後來到了特雷維爾大臣閣下的書房門口。
仆人小心地敲了敲門,然後在通報了來者之後就直接走了,然後門被來客推開了。
“艾格尼絲姨媽,晚上好!”正坐在書桌前的克爾松公爵夏爾-德-特雷維爾大臣閣下,熱情地站了起來,然後走上了前去,向來客伸開了手,“我很想念您……”
雖然今天晚上特雷維爾府上高朋滿座,有很多名流客人聚集,但是夏爾并不打算一直陪着他們。他并不喜歡身處在熱鬧的地方,更加對和一大群人說着無聊的客套話聊天興緻缺缺,所以在傳統上,府邸内的社交宴會都是由公爵夫人來主持的,大臣閣下隻是在最後階段的時候出席,和各位客人寒暄一下——當然,對客人來說,隻要有這樣的結果就已經值得滿足了。
而艾格尼絲就不一樣了,這不僅是他的至親,而且還是從小照看着她長大的人,更加重要的是,在她回到法國之後,他們又重新變得親密無間。
然而,和興緻沖沖的公爵不同,艾格尼絲卻伸出手來擋開了夏爾的手,然後背手過去關注了門,接着,她用冷靜到有些淩厲的視線看着夏爾。
“進去。”她冷冷地說,不自然地帶上了些命令的口吻
她這冷淡的态度,讓夏爾愣了一下,然後他隻能苦笑,走回到了房間裏面,坐到了自己的書桌後面,而艾格尼絲則走到了他的正前方,隔着書桌盯着自己的外甥。
兩個人在房間當中一時默默無言。
“要不……您先座吧?”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夏爾感覺有些尴尬,于是對艾格尼絲說。
然而艾格尼絲卻不爲所動,一直盯着他,仿佛是要從中看出什麽東西一樣。
夏爾欲言又止,最後隻能長歎一口氣。
“對不起……”
“呵,大臣閣下,您居然也會說對不起了!”艾格尼絲打斷了他的話。
“别這樣叫我……求您了。”夏爾更加尴尬了。
“是你自己以爲自己飛黃騰達了不起了。”也許是夏爾的請求起了作用,艾格尼絲稍稍收斂了一些,語氣也變得正常了一點,不過仍舊帶着點譏刺。“現在人人都恭維你,恐怕你自己也迷了心竅吧。”
“對不起。”夏爾再度重複了一遍。“不過……我還是記得自己是誰的。”
“你記得嗎?”艾格尼絲反問,然後她又苦笑了起來,“是啊,你還記得,你當然記得了,你是埃德加的兒子,繼承了祖先和父親的血脈,也将他們的事業發揚光大……”
這辛辣的譏諷,讓夏爾愈發難受了,他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臉。
“艾格尼絲!”
他直呼其名,省略了任何别的稱呼,就像是稱呼普通的朋友一樣。
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隻有在獨處的時候他才這麽做。
這個稱呼也勾起了兩個人的回憶,那是一段有愧疚有驚慌,但是卻又也有刺激的日子。
被這麽一喊,艾格尼絲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了起來。
“别這麽叫我!”她大聲向夏爾呵斥。
如果不是夏爾爲了兩個人私下的見面特意支開了守衛和仆人的話,恐怕就憑這聲呵斥都會惹人過來敲門了吧。而此時,樓下的大廳卻是一派歌舞升平,公爵夫人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們閑談,珠寶和勳章讓那裏流光溢彩,沒人顧及得到樓上的小小風波。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我……現在很痛苦,你想象不到的痛苦。”艾格尼絲抿住了嘴唇,然後擡起頭來看着夏爾。“夏爾,告訴我,爲什麽你要将我置于這麽痛苦的境地?爲什麽罪惡要從你父親一代一代地傳沿下來?我……我和愛麗絲做錯了什麽,要得到你們這樣的懲罰?”
她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顯然是真正地在爲之痛苦無比。
再配上灰黑色的裙子,簡直就像是穿了喪服的未亡人一樣。
她這麽痛苦的樣子,自然引得夏爾也是一陣難受,他沒有想到,今天艾格尼絲居然會是以這樣的态度找到了自己,内疚不安。
不過,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經很多次地在他面前飽受這種痛苦的折磨。
因爲很顯然,她從夏爾這裏得到的一切,固然緩解了孤獨,讓她品嘗到了這一生都未曾經曆過的歡樂,但是也在積累罪惡感,因爲她這是在否定自己曾經奉爲圭臬的一切,同樣也是在否定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切。
如果和那個人的兒子呆在了一起,那麽爲了姐姐去殺掉那個人又還有什麽意義呢?自己的一生豈不是就成了笑話?
這個可怕的念頭一直糾纏着她,讓她痛苦不已。
她從夏爾這裏得到的歡樂有多少,心裏累積的罪惡感就有多少。
這種罪惡感所帶來的痛苦和自我毀滅欲,就像淤積的洪水一樣,終有一天,就要潰壩而出,吞沒一切。
看到她如此痛苦的樣子,夏爾愈發難受了,他忍不住又重新站了起來,走到了艾格尼絲的旁邊,然後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肩膀,就像他多次做過的那樣。
“艾格尼絲,别想那麽多了,我們隻是凡人而已,我們能盡量追求的也隻有這一生的生活而已,對得起誰對不起誰,很重要嗎?況且,你已經做了那麽多努力,再也不欠任何人的了。”他湊到了艾格尼絲的耳邊然後輕聲說,“别怕,你的身邊還有我,就算是到了地獄裏面,我也會一直陪伴着你的,你已經受了那麽多苦楚了,難道不應該享受生活了嗎?”
一邊說,他輕輕撫摸着艾格尼絲的鬓角,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來撫平對方的情緒。
“都……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要……來用這種話來欺騙我嗎?”艾格尼絲凄然轉過頭來,十分痛苦地回答,“不,夏爾,我已經受夠了你的當了,我不想再上當了。而且……也沒有必要再去上當了,我們終究是要爲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的。”
她的話越來越冰冷,讓夏爾有一種可怕的感覺,他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艾格尼絲。“怎麽了……?”
“我們都罪孽深重,上帝是不會饒恕我們的,而我們隻能想辦法去贖罪,不是嗎?”艾格尼絲突然冷冷一笑,“現在,是贖罪的時候了。”
“怎麽……怎麽贖罪?”夏爾心驚膽戰地問。
“你用你的生命贖罪,我用我最後的年華來贖罪。”艾格尼絲馬上回答。
“無論多麽罪惡的血脈,我相信……隻要從一開始就有愛來澆灌,終究是能夠變好的。”
“這……?”夏爾還是不明白。
不過,突然腦中的靈光一現,讓他明白了什麽。
他視線微微往下移動,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胸腹,明明那裏現在還沒有什麽明顯的痕迹。
“艾格尼絲……不,不要……”他近乎于哀求地喊了出來,也不知道自己在懇求什麽。
然而,艾格尼絲卻依舊不爲所動,她擡頭看着夏爾,眼睛裏近乎于是一片肅穆。“我要證明,自私自利終究會得到懲罰,無論是埃德加,還是你,還是……我。”
而這也就昭示着無比明确的決心。
天哪!
已經明白過來的夏爾猛然轉身,想要離開艾格尼絲的身邊,然而艾格尼絲卻快速地走向了他的背後,揮手向他的脖子打了過去。
而夏爾本能地急促往前一撲,避過了頸部的要害,可是艾格尼絲重重地打到了他的肩膀,火辣的疼痛猝然從肩膀上傳來,力道之大幾乎讓夏爾直接撲倒了地面上。
好在,柔軟的地毯沒有讓夏爾受到更多的傷害,他掙紮着轉過身來看着艾格尼絲。
在他驚駭的視線下,艾格尼絲輕輕巧巧從袖管裏面抽出了一柄金屬短劍。
這把短劍似乎是最近打造的,泛着金屬的銀白色,式樣簡單,劍身很薄,劍刃不過二十多厘米長,刃口尖利,劍柄上則挂着吊穗,精緻得就像是個藝術品一樣。
然而,在艾格尼絲手中,這卻成爲了可怕的兇器。
“艾格尼絲,不要這樣!”夏爾忍不住再勸了她。
可是艾格尼絲卻渾然未覺,慢慢地向夏爾踱步了過來。
“來人啊!”夏爾一邊往後退,一邊大聲喊了出來。
然而,早已經被支開了的仆人們無法聽到,而樓下那歌舞升平的人們自然更加毫無所覺。
夏爾顧不得後悔了,他一步步往後退,但是堅硬的書桌卻無情地擋住了他的退路。
在夏爾的視線當中,艾格尼絲冷漠得讓人害怕。
“艾格尼絲,請冷靜一點兒!我們沒有什麽不能談的不是嗎?”他忍不住再對艾格尼絲大喊。
“行了,這種話就别說了,既然我都這樣了,你就應該明白,說什麽都沒用了。”艾格尼絲凄然地笑了起來,但是步履卻穩定地讓人可怕,“都已經這種時候了,就不要再那麽不像話了,請有尊嚴地離開吧。”
沒錯,我确實不像話,可是……可是大家不都是這樣嗎?皇帝陛下還有大臣們,人人都不都這麽幹嗎?
——他想要這麽爲自己辯解,但是最後又覺得隻能更加觸怒艾格尼絲所以隻好作罷。
“如果要贖罪的話,我可以贖罪的。”他做了最後的努力。
“先生,我已經四十歲了,你卻以爲你可以耍弄那些小孩子的花言巧語來糊弄我?”艾格尼絲再度冷笑了起來,眼中的寒光似乎能夠讓人的血液都凍結起來。“我要你放棄掉你所有的一切,抛開那些不合道德罪惡,重新像一個正直的人那樣生活,照顧你的妻子和家庭……你做得到嗎?不用再給我什麽虛假的承諾了,我不想聽了。”
夏爾一時語塞。
确實,這是實話。
看來是過不了關了。
艾格尼絲已經湊得很近了,然後湊然向夏爾沖了過去,手裏的短劍也随之紮向了夏爾的胸口,夏爾慌忙側開腰,然後往旁邊躲開,然後艾格尼絲的腳步卻絲毫沒有放慢,急速轉開了方向,然後又是重重一劃。
“啊……”夏爾痛得大喊了一聲,血光迸現。“艾格尼絲……”
艾格尼絲停了下來,看着慘烈的外甥。
他已經擔任了财政大臣,如今已經是威風赫赫,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内向腼腆的孩子了。
然而在艾格尼絲眼裏,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個怯生生的孩子,在自己嚴厲的督促下,笨拙地比出一個個手勢,惹得自己哈哈大笑。
要是時光停留在那一刻該多好啊。
“是時候爲自己承擔責任了,孩子。”
眼淚已經被擦去了,她的眼角依舊白皙皎潔,淚光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她硬下心來,用又向前猛踏了一步,再給對方留下了一道緻命的傷口。
血大片大片地流了出來,染紅了地毯和書桌,讓這裏變成了慘烈的兇案現場。
夏爾忍耐着劇烈的疼痛,左支右绌地躲閃着,最後繞到了書桌的一邊,而在那裏,有一段絲線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這是他召喚秘書的工具,隻要拉一拉這道鈴線,在樓下随時待命的仆人就會趕緊上來,接受公爵大人的命令。
夏爾向書桌這邊側了過去,因爲受了傷,他的速度很慢,不過仍舊還是來到了這條絲線的邊緣。
他伸手過去,眼看就要碰到了。此時鮮血正大片地從胸口上湧出,讓他頭腦暈眩,讓他渾身乏力,他隻感覺腳有千鈞之重,費盡了最後的力氣才沒有讓自己栽倒下來。
然而,就在即将觸碰到的時候,他停住了手。
我要是叫人,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已經昏沉的腦中突然閃過了一絲明悟。
是啊,就算叫人過來也沒人能救自己了,又何必拖着她也一起去死呢?
眼淚在他的眼睛裏凝結,然後撲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他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後翻回身來,看着正快速向自己沖過來的艾格尼絲,以及那把閃耀着寒光的細劍。在他眼中,劍尖的寒芒越來越盛,正無可挽回地向自己壓了過來。
“對不起。”他低聲喃喃自語。
幾乎就在這一瞬間,尖銳的刺痛再度從胸口傳來,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身體,在他的背後透出了金屬的寒芒,又是一大片血噴了出來,染透了名貴的地毯,變成了觸目驚心的紅黑色。
“再見。”艾格尼絲俯下身來,看着夏爾,然後低聲說。
接着,飲滿了鮮血的短劍朝着心髒重重一刺。
無盡的黑暗籠罩住了夏爾的眼睛。
痛苦結束了。
即使是頭被切下來也不會再有痛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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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來到了大地,帶來了勃勃生機,也讓法蘭西的鄉村萬物複蘇,到處都是一片鮮亮的綠色,樹林在春風的吹拂下嘩啦嘩啦地響,奏響了華美的樂章。
在這片鄉村蒼翠的森林當中,今天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戴着帶面紗的帽子,臉色蒼白,猶如是一個喪偶的寡婦一樣。
唯一奇怪的是,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
她靜靜地站在一個沒有刻字的墓碑前,停留了半晌。
“對不起……愛麗絲。”
然後,她輕輕地在旁邊挖了一個小坑,然後從身上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首飾盒,裏面裝的當然不是珠寶。
她親吻了一下首飾盒首飾盒,淚水突然不可抑制地流了下來。
“對不起。”
伴随着這樣的呢喃,她将首飾盒埋葬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