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寬大的皇宮大廳當中,隻剩下了德-博旺男爵一個人的大聲咆哮,而其他人都面色各異,看着男爵和阿爾古伯爵兩個人。
“先生,我認爲在現在這種特殊情況下,我們就是要撒錢,而且要堅決地毫不遲疑地撒錢,隻有這樣才能保持穩定!”德-博旺男爵毫不退讓地看着伯爵,“如果信用不夠,我們憑空創造信用不就好了嗎?我們可以加大供應銀行券的供應,然後向市場投入進去,隻要這筆錢在市場上流通,企業和勞工們就能夠得到他們急需的資金支持,就像幹渴的池塘裏面注入了新的淡水一樣。”
沒有人再參與争論了,他們都明白,這實際上已經變成了男爵和伯爵兩個人的交鋒。
“眼下的金銀準備根本不夠實現您雄心勃勃的計劃。”阿爾古伯爵冷冷地看着對方,“我們不能憑空發出錢來,這隻會造成通貨膨脹,而且可能造成最可怕的擠兌,您說法蘭西銀行不能變成兇手,但是如果按您的辦法,法蘭西銀行自己就會被謀殺……要是法蘭西銀行都在擠兌面前支撐不住,那麽整個法蘭西的秩序就都完蛋了,我們在座的所有人都得完蛋。”
雖然這是一個貴金屬本位貨币時代,但是作爲銀行,肯定是不可能有足額的準備金的,哪怕是法蘭西銀行這樣的全國性銀行也是如此。但是,阿爾古伯爵認爲爲了保持國内金融的穩定性,尤其是保持法蘭西銀行的穩固,必須保持較高比例的準備金,不能夠憑空濫發紙币,他認爲這是最基本的财政道德,也是維持國内金融秩序的唯一辦法。
所以在這個思想下,他贊同維持市場,也贊同限制對外投資和貴金屬外流,但是嚴厲反對繼續擴大信用供應、濫發銀行券,隻是建議政府收縮開支盡快實現财政平衡——而這也是财界很多人的共同看法。
“不,不會完蛋的,先生。我們完全可以以現在的戰事爲理由,限制兌付金銀,同時降低法蘭西銀行承受的風險,人們會接受我們的措施的,隻要我們能給他們繁榮。”在阿爾古伯爵毫不客氣的指責下,德-博旺男爵還是十分自信,“同時,我們可以降低銀行券的面額,将票券散發到全國人民的手中,比如我們可以發行50法郎或者20法郎的銀行券,用來幫助企業償付工資。”
“這……”男爵此言一出,其他人這下終于坐不住了。
眼下,法蘭西銀行所開的銀行券都是大額的票據,一般是1000法郎或者500法郎,最低面額也有100法郎,這樣的面額注定是不能夠在市場上流通的,因爲普通人月收入一般也隻有兩三百法郎左右,所以這些紙鈔隻能當做交易商和企業之間的兌付手段來加以流通。
德-博旺男爵的意思實際上是,利用小額的紙鈔來進行爆發式地增發貨币,然後通過法蘭西銀行的各個分支機構和地方銀行散發到全國的城市和鄉村當中,因爲小額的鈔票是會流動到普通人民手裏的,所以這一部分龐大的增發紙币就會分攤到全國人民的手中,實際上就是由他們來承受增發貨币的後果,而且,因爲國家各個地區之間的信息流通問題,這麽多普通國民難以協同一緻行動,事實上不可能實現全國性的擠兌。
也就是說,讓普羅大衆來分攤貨币超發的後果,以這種手段來抵消金銀儲備的不足。
“這是騙局,而且是對國民的搶劫!”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阿爾古伯爵發怒了,他對着男爵大喊了起來,“如果我們這麽做了,物價會高漲起來,到時候國民的抗議怎麽辦?市場也會陷入到混亂當中。”
“紙币被上帝創造出來,就是爲了超發的,如果我們不超發反而是在故步自封,讓一些閃閃發光的小金屬限制了我們的整個經濟,眼睜睜地看着國民大規模失業,這才是對人民的犯罪!”男爵也以同樣的大聲回複來回敬對方,“難道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嗎?在這樣的可怕情勢下還要緊縮銀根那就是自殺,而且會讓戰争失敗,因爲國内的經濟狀況會極大地影響到前線。”
男爵知道,此時對政府來說,保持國内穩定和保持前線穩定是最重要的兩個目标,爲此也顧不得太多了,所以他着力向政府官員和皇帝陛下強調這兩點。
他就是在告訴陛下,超發貨币會帶來嚴重問題,但是至少可以解決現在的問題,以後的難關可以以後再說。
“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也隻有您這樣膽大包天的人才會去做。”阿爾古伯爵冷笑了起來,顯然完全沒有被說服,“而我,是無法采納這種意見。”
“如果您這麽做的話,我隻能認爲您已經不勝任于這個職位了!”男爵同樣冷笑,“您認爲我會帶來普遍的貧困和破産,但是我認爲我會帶來普遍的繁榮,也許物價會有些上漲,但是這是好事,至少我們保住了就業,也讓企業可以因此而獲得利潤!事實會證明我是對的!”
“您要用整個國家和民族來試驗您的狂想,這就是犯罪!”伯爵擡起頭來,同樣回敬了男爵,“隻要有我一天,您就休想讓您的狂想實現,法蘭西銀行不會成爲一個以放肆行事爲目标的機構,它會穩健地帶領國家走向繁榮,您的狂想最好還是留在您的書齋裏面吧!”
“那麽,我請您辭職,不要再以您的保守姿态來讓國家蒙受損失了。”男爵騰地站了起來,盯着伯爵。
就在這一大群國家要人面前,兩位金融界極具影響力的大人物爆發了激烈的争吵,整個觀點幾乎無法調和,也讓這次禦前會議的氣氛變得極度緊繃了起來。
男爵一直想要謀求取代阿爾古伯爵成爲法蘭西銀行的總裁,這一點大家都是清楚的,而今天他們兩個人幾乎已經公開攤牌了,可想而知,這将會以一方辭職才能收場。
正因爲這個原因,所以大家一下子都不敢開口,以免站錯立場成爲勝利者的眼中釘。
“我支持德-博旺男爵的看法。”在短時間的沉默之後,夏爾明确地表态了,“事到如今,我們就應該以激進的方式來尋求解決問題,向市場注入新的流動性,提振信心是勢在必行的。我是交通大臣,負責了大量工程的建設,現在也負責軍需的生産,在和大量的企業打交道,所以我可能比在座各位更能痛切地感受到資金不足所帶來的問題。現在企業最感到痛苦的就是資金不足,發出的債券不被市場所接受,明明有訂單卻難以開工滿足,更可怕的是就連政府也沒有太多資金發給他們,所以企業普遍經營困難,如果這種情況持續太久的話,那麽恐怕會帶來大範圍的企業破産……最終會影響帝國的穩定。”
停頓了一下之後,夏爾再度強調了一遍,“在現在的情況下,大規模的失業不僅會影響軍需,而且,更可怕的是,軍隊大規模調出的情況下,我們怎麽鎮壓失業工人們的騷動?所以,不管未來有什麽後果,我都十分贊同德-博旺男爵的意見,至少我們要穩定現在的局勢。”
“陸軍的作戰任務很重,國内的穩定确實至關重要。”在夏爾結束發言之後,陸軍大臣閣下很快就附和他的話,“所以我也認爲我們可以考慮德-博旺男爵的建議。”
說實話,他不太懂這種問題,不過他本能地希望國内更加穩定同時維持企業的繁榮和軍需的供應。同時,他和夏爾的私交很好,所以他在夏爾發言之後選擇了附和,無形當中也讓男爵的支持者們陣容更加強大。
交通大臣和陸軍大臣如此迅速的表态,讓阿爾古伯爵如遭重擊,他定定地看着這兩個人,好像要從中揣摩這到底是不是一次有備而來的襲擊,而這時候,因爲有了人帶頭,所以德-博旺男爵的支持者們也紛紛發言了,隐隐然居然有壓過伯爵的聲勢。
不過,最重要的仲裁人還沒有開口。
帶着一絲希望,伯爵看向了寶座上的皇帝陛下。
“陛下,您認爲我們應該怎麽做呢?”
他對帝國的建立立有大功,而且一直兢兢業業,他相信帝國皇帝會理解他的苦心。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這時候,陛下的表情還是高深莫測,也并沒有直接表示支持。
“諸位不要動氣,這是國家大事,不能弄出意氣之争。”他平靜地說,“你們的争執,我都聽到了,看上去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
接着,他看向了羅特希爾德男爵,“先生,您支持哪一種意見呢?”
“兩種意見都很有道理,讓人難以抉擇,陛下。”一直沒有發言的詹姆斯-德-羅特希爾德男爵回答了皇帝的問題,“我認爲阿爾古伯爵和博旺男爵的專業态度是無可置疑的,他們都是真心想要爲國家解決現有的困難,所以我想大家沒有必要争執,應該團結起來,心平氣和地商讨解決辦法。不過,兩位的意見似乎南轅北轍無法調和,對此我深感遺憾,也不知道該如何決定,這隻能交給您來決定,陛下。”
在說了這一通四平八穩誰也不得罪的話之後,羅特希爾德男爵緊接着又說了下去,“不過,不管執行誰的意見,我想法蘭西銀行都需要一定程度上的金銀流入來維持信用,對此我也早有預計,并且詢問過了我的侄子萊昂内爾和安東尼,他們告訴我說,他們可以幫助法國政府,讓英格蘭銀行對法國持有的英國債券大量貼現,以這種方式來提供給法國所必須的資金……我想,這對法國來說将會是一個巨大的幫助。”
男爵的話,馬上就惹來了一陣騷動。
他口中的“萊昂内爾和安東尼”,就是指他的哥哥、羅特希爾德家族英國分支的掌門人内森-羅特希爾德的長子和次子,在内森去世之後,他們已經成爲了家族在英國的繼承人,繼承了父親的事業。他們共同掌握着家族的巨大财富,并且在英國的金融界和政界發揮了巨大的影響力,他們當然可以對英格蘭銀行的政策産生重大影響。
法國持有大量英國的債券,但是毫無疑問,在現在的情勢下,如果法國大量出售的話,會造成英國市場混亂,而且也得不到多少錢,不過英格蘭銀行如果能夠接受這些債券并且予以貼現的話,那麽情況就不一樣了,法國肯定可以得到大量的資金。
而更重要的是,在這種情況下貼水會升高很多,如此巨額的資金,每上升一個百分點的貼現率,都會給英格蘭銀行和羅特希爾德家族帶來大量的資金收益。
雖然男爵表面上兩不相幫,不表态支持誰,但是他這樣的表态實際上卻偏向了德-博旺男爵,而這也成爲了羅特希爾德家族支持德-博旺男爵的主要理由之一。
在座的人們也都是聰明人,他們當然聽得出羅特希爾德男爵的弦外之音,恍然發現這位男爵也成爲了德-博旺男爵的支持者。
而這一點,卻讓阿爾古伯爵有些絕望。
他緊皺着眉頭,身體微微顫抖,顯然不甘心于接受這樣的現實。
“羅特希爾德先生,我十分感激您一家對我們的幫助。”皇帝陛下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沉吟了片刻,接着看向了德-博旺男爵,“德-博旺先生,您對您的意見有多大的把握呢?”
“任何事,都不可能有确定無疑的把握,陛下。”德-博旺男爵現在顯得氣定神閑了,再也沒有了剛才的咄咄逼人,“但是我相信,在英國人和我們互爲盟友的情況下,隻要我們執行得當,我們應該可以不冒多少風險地将這項政策執行到底,而這将保障您的戰争以勝利完成,更重要地是,您的國家可以維持繁榮。”
“您這是不負責任的話!”阿爾古伯爵厲聲打斷了他的話,“請不要用花言巧語來蒙蔽我們和陛下,您這是讓無數人因此而受損!”
“是的,也許會,但是那又怎麽樣呢?世上總會有人受損的!在一場戰争,一次危機當中,可能有數萬人,也許更多的人會死去,但是我得說他們死得物有所值,他們爲國家,爲陛下忠實地履行了職責……也讓國家因此受益。”德-博旺男爵揚起了雙手,做出了一個演說家般的手勢,“而我們這些人,有義務将他們的犧牲變得有價值!我們要以毫無畏懼的氣概,爲陛下奪取勝利,也爲法蘭西得到一個嶄新的時代!”
此時,男爵已經放棄了和伯爵的争辯,他的話,近乎于發表勝利宣言了。
而随着男爵的話,這次的會議也到了尾聲。在最後,皇帝陛下并沒有做出裁決,采納誰的意見,而是宣布散會,下次禦前會議再行讨論。
在散會之後,阿爾古伯爵仍舊面色慘白,步履蹒跚,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雖然今天的會議沒有結果,但是他當然看得出來,德-博旺男爵對他的公開挑戰,并沒有受到任何制止和呵斥,那麽無疑是說明了政府和皇帝陛下的态度,而這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噩耗——因爲他的權威已經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就在他憂心忡忡地走出了皇宮大廳時,一位中年人快步湊到了他的身邊,他轉頭一看,發現是皇宮的總管卡裏昂。
“先生,您的精神好像不太好……要不要我們安排人送您回家呢?”這位總管大人帶着完美的笑容問他。
“不用了,我自己的馬車可以送我回去。”阿爾古伯爵搖了搖頭,他當然知道對方找自己不會爲了這點事而已。
果然,這位總管大人微微躬身,攙扶了一下伯爵,然後湊到了他的耳邊輕聲說。
“先生,我很遺憾地告訴您,在禦前會議之後,皇帝陛下贊同德-博旺男爵的看法,他認爲我們必須以激進的态度來面對目前的局勢,解決帝國現在面對的金融危機。”
阿爾古伯爵僵住了,如果不是卡裏昂攙扶着他,他幾乎暈眩摔倒。
按理來說,皇帝是極少親自表态的,而當他親自表态的時候,那就代表着一種明确無誤地暗示了。
而對伯爵來說,這也是一個叫他盡快辭職的暗示。
考慮到之前的功勞,陛下沒有當場宣布,而這也是一個給他保留了顔面的做法,下次禦前會議應該就是讨論如何執行德-博旺男爵的全面計劃了。
定了定神之後,伯爵回複了往常的鎮定和風度。
“我感到十分遺憾,先生。”他冷冷地說,“請跟我轉告陛下,以我的态度和風格,我實在難以配合男爵的做法,另外我的年紀已經大了,所以我懇請他能夠允許我辭去職務……”
“啊?這怎麽行?!”卡裏昂似乎大吃了一驚,“先生,您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這是我的最後決定,請陛下原諒我。”伯爵懶得演戲了,所以冷冷地打斷了宮廷大臣的話,“我将會在明天早上遞交辭呈,下一次的禦前會議請允許我不再參加了。”
“如果這是您的意見的話……”宮廷大臣顯得既爲難又遺憾,“那麽我也沒辦法勉強您……來,我繼續攙扶您出去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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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他已經知趣地辭職了,陛下。”
就在皇宮的大廳當中,靠着窗戶的夏爾一直看着外面廣場上阿爾古伯爵和卡裏昂的表現,直到伯爵離開了前庭之後,夏爾才轉過頭來對着皇帝陛下說。“我對此感到十分遺憾,但是他是時候去休息一下了。”
“阿爾古伯爵是一個十分可敬的老人,我們曾經蒙受了他巨大的恩惠,所以他應該得到一些尊重。”皇帝陛下平靜地說,“他一定要風風光光地退休,而且之後絕不能受到任何打攪。”
“我不會讓任何人滋擾他的,陛下。”夏爾恭恭敬敬地回答。
就在這場禦前會議當中,這群金融貴族們在皇宮當中和政府官員們分庭抗禮,可以一同參加那些最重要的國務會議,這種情況也恰如其分地說明了法國目前的政治現狀。
這群金融家們曾經打開了法蘭西銀行的金庫,資助了皇座上的這個人,而如今,他們又聚集起來,然後經過了激烈的商讨最終達成了一緻,協助這位皇帝維持自己的國家——而可想而知,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也将成爲皇朝最爲有力的支柱之一,成爲這個帝國庇護下的最大的既得利益團體。
這些野心勃勃,精明冷酷的人們,也絕不會将目光局限在法蘭西國土之内而已,他們将會利用帝國的權力和武力,使用大革命時代以來被精心雕琢了數十年的法國軍隊來爲他們擴張自己的利益,讓法蘭西的金融霸權延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而他們經過了激烈的辯論之後,更激進的一派壓倒了穩重保守的一派,決心以更大的力度來推行擴大金融霸權的政策,最終确立金融界的優勢地位。
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鬥争之後,阿爾古伯爵選擇了體面退休,讓更激進一派的德-博旺男爵得勢,而他也将成爲新一任的法蘭西銀行總裁,并且以他特有的激進做法配合帝國的擴張。
“夏爾,德-博旺男爵是你推薦的,我記得你說過他的多少好話。”皇帝陛下猝然開口了,“不光如此,在戰争之後,我還會将你任命爲财政大臣,讓你們兩個協同一緻,好好地發揚你們的主義。”
夏爾低下了腰,對這位皇帝陛下的恩典表示感激。
“這次是遂了你們的願了,但是你們要記住,這種信任絕不是無條件的。你在用你的前途來爲你們兩個人做擔保。”坐在寶座上的皇帝陛下頗爲冷漠地看着夏爾,“如果這副攤子你們解決不了的話,那就是誰你們在我面前說了大話,欺騙了我也欺騙了整個帝國,那時候你們需要自行承擔責任!明白了嗎?!”
毫無疑問,這些做法都會造成大量的後遺問題,尤其是戰後,帝國的财政将面臨極大的沖擊,既然夏爾一力保舉德-博旺男爵,那麽他确實要爲此而負責任。
“我将竭誠爲您效勞,并負起一切責任,陛下。”夏爾毫不猶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