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能夠理解法國人的熱情好客,說到底這也是我最喜歡你們的一點。”利特溫斯基伯爵連忙解釋,“可是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會心懷好意,尤其是那些過于殷勤的客人。”
“也就是說您在懷疑奧地利人對您的祖國有所不利嗎?那您大可不必擔心了……”夏爾的笑容越發誠摯了,“我可以對您保證,在和我們事前的交涉當中,奧地利人沒有說過一句有關于貴國的壞話,甚至哪怕弗蘭茨-約瑟夫陛下來到巴黎之後,也并沒有說過任何有關于貴國的問題,隻是談論了一下兩國關系走向友好的必要性而已……”
聽了夏爾的話之後,利特溫斯基伯爵微微皺了皺眉頭,顯然不滿于對方的滑頭,他當然看得出來對方是在有意裝傻。
但是不爽歸不爽,他也知道現在絕對不是跟對方置氣的時候,甚至他還很需要對方的支持,所以他隻能按捺住性子,向對方好聲好氣地說。
“有時候,行動就能夠表明很多問題了,這點我相信您是十分清楚的,先生。”他忍住了心裏的郁悶和緊張,平靜地看着對方,“在如今的這個時間點上,弗朗茨-約瑟夫陛下親自到訪巴黎,實在難以不讓我在彼得堡的那些上司們憂心忡忡,擔心奧地利人們是在準備做一些對我們不利的事情,當然……我個人是不會懷疑的……”
就在最近,俄羅斯帝國經過了長期的準備之後,對土耳其人發動了新一輪的戰争,然後想着夢寐以求的巴爾幹進軍,而這個時候也是帝國最爲敏感的時候,此時彼得堡正在緊張地注視着整個歐洲大陸,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各個大國的行動,生怕在這個時候在某個國家的京城當中傳出什麽可怕的消息來。
而弗朗茨-約瑟夫皇帝陛下對法國的突然訪問,對俄國人來說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突發消息,他們事前沒有聽到過有關于此事的任何消息,當奧地利外交部把此事公之于衆的時候,彼得堡馬上就陷入到了慌亂當中。
作爲特蘭瓦尼西亞的擁有者,奧地利是俄羅斯這次大進軍的首當其沖的歐洲大國,他們的動作當然也就十分值得關注,而奧地利皇帝主動打破多年的禁忌,訪問波拿巴家族的法國,怎麽看都顯得不同尋常,具有濃烈的危險氣息。
原本自以爲探聽了歐洲各國的态度,認爲他們不會對本國進攻土耳其的軍事行動進行幹涉的俄國外交部,瞬間就在驚愕當中陷入了震恐,而後他們馬上命令駐法國和駐奧地利的大使趕緊行動,探聽虛實,弄清楚這兩個國家的君主們的會面到底意味着什麽。
所以利特溫斯基伯爵在接到命令之後,着急上火地四處打聽,可是無論他對在法國外交部當**職的朋友們如何詢問,都隻能得到支離破碎的隻言片語,實在無法看透其中的玄機,不得已之下他隻好繼續來麻煩這位俄羅斯的老朋友了。
“恐怕在奧地利人看來,現在是俄羅斯對奧地利不利吧,先生……”夏爾反問伯爵,“畢竟,現在是俄羅斯大軍在靠近奧地利的邊界而不是相反。”
終于說出來了……雖然這個特雷維爾大臣閣下的語氣不善,但是伯爵反而松了口氣。
對他來說,如果對方對俄羅斯帝國的行動有所不滿,那是很正常的;要是提都不願意提,那才是可怕。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奧地利人簡直就是神經過敏了……先生。”他馬上将預備好的說辭說了出來,“我們已經無數次地對奧地利人重申過了,我們對奧地利毫無惡意,隻是要保護那些被土耳其人欺壓的基督徒而已,這些土耳其人兇殘暴戾,他們的統治必須被終結,而且越快越好!”
“奧地利人也許不會這麽想。”夏爾不緊不慢地說,“他們可能也許會認爲在貴國的大義宣告之下,可能有一些秘而不宣的目的。”
“我們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目的,也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圖謀!我們的一切行動都是一目了然的,那就是爲了上帝!作爲上帝的子民,我們俄羅斯人有義務驅逐那些異教徒,光複被他們霸占的歐洲領土,這是天主賜予我們俄羅斯人的使命,無論是沙皇陛下,還是我們的每一個士兵平民,我們都對這種使命深信不疑,而且願意爲此付出一切。”伯爵的話既是解釋,同時也是含而不露的威脅,“如果奧地利人願意相信我們的解釋,那麽很好,我們願意和他們一起爲天主而戰,如果奧地利人不相信的話,那麽我們也沒有辦法,隻能保證我們絕對不會侵犯他們的領土,僅此而已。”
“那麽,我可以理解爲貴國打擊土耳其人的決心已定,無論如何都不能退縮了嗎?”夏爾平靜地問,“哪怕奧地利人想要明确表示反對,你們還是要和他們戰鬥到底?”
“對的,确實如此。”利特溫斯基伯爵傲然點了點頭,顯得傲慢而又自信滿滿,“而且我相信,時間會證明我們的虔誠是得到了上帝的眷顧的。”
夏爾沒有回答,而是繼續看着對方,仿佛若有所思,而這時候,凱旋門下士兵們的歡呼仍舊不覺于耳,似乎在替代他提出了一個答案。
但是這絕不是伯爵想要的答案,事實上正因爲底氣不夠足,所以他才會如此傲慢,可是當對方完全不接茬的時候,他這下反而到有些心虛了。
“我請您……請您告訴我,奧地利人到底做如何想?”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稍微湊近了兩個人的距離,然後微微躬了躬身,“他們……他們是否請求過法國的武力援助?”
“這個問題恕我無法回答。”夏爾神情頓時變得嚴肅了,“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而且……我不能在這樣的場合下透露出如此機密的事項。”
接着,他做了個暫時休止談話的手勢,表示自己已經不想再談了。
可是伯爵哪裏肯讓他離開,下次再約見他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先生!”他這下顧不得外交官的風度了,着急地抓住了夏爾的衣角,“難道您忘了我們俄國人的友誼和熱忱了嗎?”
夏爾停下了腳步,然後回過頭來以冷淡的視線看向了對方。
這時候,伯爵知道自己已經失言了。怎麽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對方收受了本國好處費的事情給說出來?
“先生,抱歉,我有些激動了。”他定了定神,然後先道了歉,再重新站直了腰。“我的意思隻是,我們俄羅斯人對您充滿了好感,也希望您能夠爲我們兩國的友好創造更好的未來——沙皇陛下深信,這絕對是對每個人都極爲有利的……”
夏爾的臉色總算舒緩了下來,遞過去了一個“你總算還懂點事”的眼神。
“我們當然願意和俄國友好,但是必須是平等的友好,不是嗎?我們不明白爲什麽我們接待一個友好國家的皇帝陛下會被您如此指責,這實在是一種粗暴的幹涉。”
“我們當然絕無幹涉貴國的意思……實際上我們隻是擔心奧地利人因爲自己的嫉妒和毫無根據的恐懼,所以用盡心機迷惑法國,把法國拖向一個她所絕不願意處身的境地而已……”伯爵小心翼翼地回答,“如果因爲奧地利人的挑撥,最終造成了某些不幸事件的話,那将是莫大的遺憾。”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完全地熱愛和平,熱愛各國公民全體一緻的福祉、并且願意孜孜不倦地爲此努力的話,那麽那個人肯定是我。”夏爾毫不猶豫地給了對方這樣的承諾,看不出一點尴尬來,“我比您更加希望歐洲能夠盡快和平下來,讓每個國家可以和平相處,也讓所有民族能夠同時在和平當中走向繁榮昌盛。我也可以保證,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是這麽想的——所以現在最爲重要的是俄國怎麽做,而不是法國人怎麽想,先生!”
伯爵老于世故,當然聽得出來前半句話是對方給自己貼金的冠冕堂皇的套話,後半句話則是在暗自責備俄國人輕率行事,甚至近乎于是在呵責了。
“俄國人隻要打擊土耳其人、維護基督徒的權益便可滿足,絕無趁機損人自肥之意。”伯爵同樣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保證,“隻要土耳其人被打垮,兩個公國赢得了他們應有的獨立權益,那麽我們将絕不迷戀領土的擴張,而會審慎地行事,絕對會考慮到歐洲各個大國的利益。”
他這當然也是欺騙,以俄國人的态度,在擊敗了土耳其之後,瓦拉幾亞和摩爾達維亞這兩個公國哪裏還會有什麽獨立?縱使不是直接被吞并,也一定會淪爲俄羅斯人的傀儡。
不過,說到底,外交事業不過就是謊言和謊言的貼面舞,他當然也能夠把這種謊言說得面不改色。
“如果你們願意考慮歐洲各國的利益,那當然是好事。”夏爾終于重新笑了起來,“我請您牢記今天的諾言,因爲這有關于歐洲人如何看待俄羅斯的問題。”
“這肯定是我們确定無疑的原則,先生。”伯爵嚴肅地做出了保證,“我們是整個歐洲大家庭的一員,是天主的羔羊,我們共同維護者這個世界,所以我以我的名譽擔保,沒有人将會從土耳其人的失敗當中受損,歐洲隻會因爲這些異教徒的死而更加繁榮昌盛!”
“那好,我相信俄國的誠意。”夏爾輕輕歎了口氣,“我就告訴您吧,奧地利決心保護自己,但是同時他們也決心不參與到可怕的戰争當中——除非有人逼迫他們。他們想要在法國尋求支持,讓他們的武裝中立更加穩固。”
他很享受逗弄這位俄國大使的感覺,不過這種逗弄是有限度的,是時候把他們想要的東西抛給他們了。
“武裝中立!?”一聽到夏爾的回答,伯爵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俄羅斯隻想要打擊土耳其,現在并沒有對奧進軍的計劃,所以隻要奧國不幹涉,那麽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而這個答案,想必也會讓彼得堡的大人們放下心來——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奧地利拉起法國來武裝幹涉俄國的進軍,如果奧國隻是想要武裝中立的話,那麽這種擔心就可以被消除了。
“很好,先生……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您的感激之情。”大使滿懷感慨,朝夏爾躬了躬身,“請您放心,我們會爲您的熱情付出足夠的補償的……”
“希望如此吧。”夏爾聳了聳肩,似乎在期待他們之後能給自己送出什麽樣的禮物。
在得到了想要知道的問題之後,伯爵這下子就沒有什麽談興了,一心隻想要快點回到使館當中,爲彼得堡寫上自己的報告,于是他匆匆告别了夏爾,離開了這個閱兵儀式的廣場。
而在這時候,儀式也慢慢地進入了尾聲,在萬衆的歡呼聲當中,兩位皇帝陛下檢閱完了這些近衛軍士兵,然後重新上馬,在一大群官兵的護衛之下向着杜伊勒裏宮行進,而在沿途的時候,不斷有人抛灑鮮花,爲兩位陛下和這些英姿勃發的士兵們鋪路送行。
當兩位陛下回到了皇宮之後,一大批帝國的重臣和要人們也來到了皇宮當中,今天這裏将會有盛大的宴會,由帝國的皇帝皇後親自主持,招待遠道而來的奧地利客人們。
而正當人們開始慢慢地在皇宮内宏大的宴會廳開始聚集的時候,今天宴會的兩位女主角——法蘭西帝國的皇後卡洛娜-馮-荷爾施泰因-戈特普和奧地利皇帝的未婚妻伊麗莎白-馮-維特巴赫正聚在一起。
不過,同外面的人們那喜氣洋洋的神情不同,她們的神情倒要嚴肅得多。
這當然不是因爲她們兩個關系不好,實際上正是因爲她們兩個一見如故,所以才不需要那些虛假的笑容和虛言來掩飾,可以在心靈貼近的狀态下面對彼此。
她們除了同樣年輕漂亮,并且已經或者即将登上一國的皇後大位之外,她們兩個人的生活經曆也是那樣的相似——同樣出身于王族支系,但是同樣在并不富貴的童年當中長大,卡洛娜皇後雖然生于瑞典的舊王族,但是早已經家道中落;而茜茜公主也隻不過是出自于巴伐利亞王室的一個遠支家庭而已,在德意志,各個王室千年的繁衍下來,這樣“公主”可謂是比比皆是,并不顯得有多麽稀奇。
如果不是命運的推動的話,她們可能會默默無聞地走過自己空有頭銜的一生——她們兩個甚至都沒有自己主動尋求過成爲一國皇後,然而變幻無常的命運和一時的機緣巧合卻讓她們在偶然之間成爲了一個國家最爲尊貴的皇後陛下。
如果是一般人的話,恐怕會沾沾自喜到忘乎所以的地步,可是她們不同,她們并非熱愛炫耀或者權欲熏心之人,所以都被自己的命運驚得不知道如何自處,甚至都有些不知道怎麽樣來面對自己突然得到的一切。
也正是因爲這些相似之處,所以卡洛娜皇後倒和公主十分投緣,雖然不至于立刻就成爲彼此之間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是卻已經給各自留下了十分好的印象。
比較起來,因爲年紀稍微大一些,同時已經當上了一年多的法蘭西帝國皇後,所以她對一切已經極少再有不切實際的憧憬了,或者說整個思維方式要更加從實際出發一些,而伊麗莎白公主殿下卻因爲年紀尚幼而且沒有正式登上大位,所以少女玫瑰色的幻想還沒有消褪。
于是在卡洛娜皇後的話裏話外,總能讓人感覺多了幾分姐姐對妹妹的告誡和期許。
“茜茜,說實話我真的有些爲您擔心。”在富麗堂皇的廳堂之間,卡洛娜皇後略微有些落寞地看着伊麗莎白公主,“您還是這麽年輕,卻要當皇後了!”
自從來到法國之後,她向來隻說法語,扮演者一國之母的角色,而這時候她說的是德語,也隻有這時候才能看出來,她畢竟也是在奧地利長大的,也更能表現出自己的深情厚誼。
“您也沒比我大幾歲呀?”公主好奇地問,紅撲撲的臉蛋上總顯得有些天真。“而且我看您……看您也是挺好的啊……”
“如果您是指這些富貴,這些尊榮的話,那麽确實是挺好的……”皇後陛下掃了一眼周圍奢華的陳設,然後苦笑了起來,“可是,我看您并不是沉迷于富貴尊榮的人,如果是的話,我也就沒有必要爲您擔心了……”
“擔心我?擔心什麽呢?”公主有些奇怪了,“我覺得……我覺得現在情況沒什麽不好啊?”
“那是因爲現在你們都還年輕,尤其是您,根本沒有必要面對這個世界……可是這個紛亂的世界是不會繞過您的,因爲您相信愛情,相信到處會流淌着毫無保留的善意……可是這份天真在宮廷裏是放不下來的。”卡洛娜皇後輕輕地歎了口氣,仿佛是在感歎着自己一樣,“更糟糕的是,您還在期待着愛情!”
“期待愛情有什麽不好嗎?”公主反問。
“确實沒什麽不好的,可是您的期待是放在一位皇帝身上的,但是那些皇帝……那些皇帝們是無法全心全意去愛人的,因爲他們的感情都留給了他們的寶座,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繼承家業,然後将這份可怕的家業一代代地傳襲下去,生怕有所缺損。”卡洛娜皇後放低了聲音,“無疑,皇帝陛下愛您,可是這種愛和他們對家業的愛來說,基本上是無法匹敵的……”
“天哪,您說了多可怕的話啊!”公主殿下呆住了,她的表情顯得有些恐懼。
畢竟,卡洛娜皇後對她來說是前輩,是一個已經在她要走的路上走了許久的人,所以她說的話未必是因爲嫉妒,還是因爲某些感觸吧……也許正因爲如此才可怕。
“如果有一天,您就會明白的了……”皇後繼續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