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和他極少見面的人也能看得出來,和之前相比他已經老了許多,雖然身形依舊肥胖,但是臉上的皺紋卻多了起來,兩鬓上也能看到點點白發;眼神依舊明亮有力,但是拿着筆的手卻已經不再如同過去那樣沉穩。
在他這樣的年紀,精力會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退,原本已經需要開始考慮退休了,可現在因爲兒女都已經不在身邊,無法輔佐父親,所以他反倒要比之前更加事必躬親,這也極大地消耗着他的精力。
雖然外面就是府邸當中美輪美奂的花園,現在百花盛開,在春天的氣息當中争奇鬥豔,但是書房的窗戶卻被拉下了重重帷幕,看不到任何蒼翠,在萬籁俱寂當中,男爵聚精會神地做着自己的公事,仿佛隻有在這方寸之間,才能找到他人生的慰藉和憑依。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響起了輕輕地敲門聲。
“進來。”男爵頭也不擡地說。
夏爾推開了門,然後抱着自己的女兒走了進來。
“和蘿拉玩得怎麽樣?”男爵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名,然後把它丢到了一邊,這才擡起頭來看着夏爾。“還開心吧?”
“還算是……開心吧。”來自于一個父親的這個問題,讓夏爾有些尴尬,不過他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後将麗安娜給遞了過去。
麗安娜早已經醒了過來了,不過因爲剛剛已經在母親的饋贈當中得到了滿足,所以她現在的情緒十分好,甚至被不熟悉的夏爾抱着的時候也沒有哭鬧,當看到男爵的時候,她忽然笑了起來,然後朝男爵招了招手。
“這小東西真是聰明啊!”男爵一邊感歎,然後直接将麗安娜抱了過去,伏下腰來用自己的臉磨蹭麗安娜的臉蛋,惹得她咯咯直笑。
就算是老虎,也有軟下來的時候啊。
看着這張越發蒼老的面孔和上面的笑容,夏爾倒是不勝唏噓。
“蘿拉沒有說什麽怪話吧?”玩了孫女兒好一會兒之後,男爵總算擡起了頭來問夏爾。“她一定想要鼓動你來給她當幫手吧?”
沒錯,我剛剛在和你的女兒商量怎麽對付你……夏爾當然不至于這麽說出來了。
“沒有,我們隻是聊了下天,然後一起逗弄了女兒而已。”夏爾随口說。
“這麽說你們隻是爬上了床發洩了一番?”男爵皺了皺眉頭,看上去有些不太相信的樣子,“然後就花了這麽長時間?”
“我技術挺好的。”夏爾馬上回答。
這個近乎于自吹自擂的回答,令男爵驚詫不已地打量了一下他,好像想要從夏爾的臉上看出一點慚愧來似的,然而他的努力失敗了,夏爾毫無慚愧,不慌不忙地看着他。
“嘿,好一個技術專家。”男爵忍不住冷笑了起來。
他明白這肯定隻是對方的托辭,但是既然夏爾不肯說,他也沒有什麽辦法逼問。
再說了,他也相信對方是一個理智而且利欲熏心之徒,身邊又從來不會缺乏美色,所以肯定不會爲了蘿拉幾句話就迷給神魂颠倒,給她當槍來使喚。
“好吧,随便你們吧。”他搖了搖頭,放棄了追問,“總之我請您弄清楚什麽對您有利,您也該明白什麽對您的女兒最有利,到了現在我們根本沒有任何理由敵對了不是嗎?”
“我也是這樣認爲的,請您放心吧,您是我所尊重的前輩和牢靠的同盟。”夏爾也同樣做出了保證。“哪怕是爲了麗安娜,我也要讓您的事業發揚光大。”
“明白就好。”男爵笑了笑,手上繼續在逗弄着孫女兒,仿佛在借此找到一種娛樂方式似的。
“那麽還是談正事吧,您現在已經把身邊的那些商人們都擺平了嗎?”
“嗯,現在他們已經被迫投降了,他們的陳情書現在已經寫好了,我也可以保證他們一定會按照承諾行事。”夏爾從自己的外套的口袋裏面掏出了幾頁紙,遞給了對方。
這正是芙蘭上次接見那些商人們時得到的戰利品——他們都已經在夏爾草拟的聲明和協議當中簽了名字,準備以德-博旺男爵馬首是瞻,以期利用他的資金來度過接下來必将到來的寒冬。
男爵把已經在他的撫弄下閉上了眼睛開始睡覺的麗安娜放到了一邊,然後一把拿過來掃視了一下協議的具體内容,然後看到了那一列長長的簽名。
他以專業性的态度,仔細審視着協議内容的每一個字,估量着這些字眼的價值,揣度着其中是否有漏洞,原本的慈愛和頹唐都已經蕩然無存,隻剩下了近乎于冷漠的平靜。直到半晌之後,他頗爲滿意地放下了文稿。
“幹得真漂亮,這下他們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了!”他滿懷喜悅地笑了起來,爲自己的又一項大成功而頗爲沾沾自喜,“隻要第一次借了我的錢,我非得把他們栓在黃金柱子上不可!”
“如果形勢不對勁,他們是可以央求我來解除這份協議的。”雖然不想要給他在興頭上潑冷水,但是夏爾本着認真的态度,還是提醒了對方。“如果逼不得已的話,我可以爲他們去找一個您以外的幫助者……”
雖然兩邊合作親密得很,但是他必須亮明立場,以免顯得自己隻是在爲他效勞。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既然我不打算毀約,又怎麽需要擔心你解決協議?”男爵倒是興緻不減,反倒是冷笑着掃了他一眼,“倒是你,你得擔心下自己。”
“嗯?”夏爾有些不明所以。
“怎麽?不明白嗎?”男爵繼續冷笑着,“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天生的大臣啦?他們畏服你,他們遵從你,是因爲你是大臣閣下,你執掌這他們的生殺大權,可是萬一有一天你不是了呢?那麽他們還有什麽必要繼續繼續對你言聽計從?他們還有什麽理由爲你赴湯蹈火?這份協議是以大臣閣下的名義簽訂的,那麽到時候新的大臣閣下如果不承認這份協議,我們兩個人的謀劃就全成空談了!”
男爵這話倒讓夏爾沉思了起來。
他說得确實有道理。
這幾年以來,以爲官運亨通,而且人人都害怕他奉承他,所以他自己也免不了有些飄飄然,還真有點兒“這份權力是天生就歸我使用”的感覺了。
然而這畢竟不是完全牢靠的權力,姑且不說什麽革命暴亂之類的事件,内閣大臣本身就是會被更換的職位,縱使他現在深得皇帝陛下的信賴和重用,也不敢說多少年後自己就一定還會在這個任上。
而如果他被解職或者調任了,那麽他在這份協議上面所留的保留條款會落到他的繼任者手裏,倒會成爲一種阻礙他實現謀劃的障礙。
這一點确實是不得不防。
“至少我可以保證在這幾年當中我會一直擔任大臣的職位,不會有人能夠輕易地替代我,這些時間足夠我把這份權力恰如其分地使用好了,而您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裏面建立穩固的地位。況且,我會做出相應的布置的。”沉吟了許久之後他回答,“我會在部裏面栽培我的親信,讓他們接管部裏的事務,這樣的話隻有我能輕易驅動這部機器,其他不管誰來都得被架空……”
“你能培植親信,别人不行嗎?難道你是大臣别人不是?”男爵搖了搖頭,“夏爾,這一套不是保險的方法。别人如果真接替你了,就算一時半會兒不得不被你培植的那些親信們所擺布,但是時間長了難道人家不會自己摸索出經驗來嗎?别忘了,權力就在人家的手上!”
“那您說應該怎麽辦?”夏爾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所以反問。
“所以一開始你就不應該把這份權力全攥在政府手裏!”男爵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已經就這個問題深思熟慮了。“你年少得志,地位超然,喜歡以權勢傍身,這沒關系,可是……你太熱心于這一點了,你把自己當成了帝國本身,可是這不對,帝國是波拿巴家的,不是特雷維爾家的!他能把權力暫時賜給特雷維爾,就能想辦法收回去!所以你就應該把權力藏到其他地方去,藏到他搶不走的地方!”
“您這是指什麽呢?”夏爾興趣上來了。
“你這不是已經做了一半了嗎?你成立了鐵道聯合會,還專門把貸款審議都給攥手裏了,那你完全可以把這兩件事合二爲一,讓聯合會來掌握貸款,然後你可以以清償貸款的名義,把這些實業家的利潤都截留起來,讓聯合會來負責審議他們的賬目……這樣下來,你就把權力都轉移到了聯合會裏面了,對你來說着沒有什麽區别,你在的時候,你可以盡情地使喚這些人,這對你來說不過是左手轉右手,可是其他人就不一樣了,到時候新來的什麽大臣手裏握不住錢,誰也使喚不動!”
夏爾頓時就明白了。
男爵實際上是在建議他表面上放權,進一步擡高鐵道聯合會這個民間行業組織的地位,然後以間接性地控制來指揮手下的這些商人們。隻要他能夠掌握這個組織,那麽就算他被一個新來的大臣所接替,那位大臣想要廢除掉兩個人的協議也是千難萬難。
在這期間,他可以依靠金錢築起壁壘,讓别的競争者再也難以望其項背——除非特雷維爾家族完全落敗,否則他就能夠繼續像他在任的時候那樣,得到源源不斷的财源和數不清的支持者。
雖然說到底,男爵還是在爲了自己,讓自己可以安枕無憂地坐享壟斷的好處,但是他的這個主意倒也讓夏爾頗爲感激——因爲對他确實很管用。
“您還真是老練。”夏爾忍不住欽佩地笑了起來。
“我一輩子都在跟錢打交道,當然比你在行一些了。”眼見夏爾這麽上道,男爵也笑了起來。
“這個辦法很好,我會盡快實行的……不過,想要得到下面的積極配合,我得費帶你功夫。”夏爾沉吟了起來,“我之前考慮過,爲了補償他們在接下來的風潮裏面所将要面臨的損失,向陛下申請一些補償措施……”
“對,就是要這樣!你幫别人去讨要好處,人家都感你的恩,那時候什麽話都好說了。”男爵點了點頭。“你是個聰明人,隻要能夠看到問題就能夠想到辦法,所以放手去做吧。對了……”
仿佛是想到了什麽一樣,他皺了皺眉頭,“那位德-萊奧朗小姐,很得你的信任吧?”
“相當得我的信任。”夏爾回答,“基本上她會對我唯命是從。”
男爵依舊皺着眉頭。
“怎麽,您對她不滿意嗎?”夏爾問。
“倒也說不上不滿意,她做得很好,但是還是不夠好,看得出來她很努力在讨你的歡心……”男爵掃了夏爾一眼,若有所指,“沒錯,她是一個熱心的人,但是有時候未免熱心過頭了,所以沒辦法以表面中立的立場行事……而且她沒有多少威望,雖然你一直都在借給她威望,但還是不夠。”
“您具體是指什麽呢?”夏爾還是有些不太明白。
“人人都說你很寵愛她,但是正因爲如此人們才不相信她。”男爵有意不去看夏爾尴尬的神情,“人們認爲你風流成性,說不準哪天她就會失寵,然後被你踢開,所以對她總會有所保留。”
夏爾确實有些尴尬了。
他并不會踢開瑪麗,但是又該怎麽去跟别人承諾這一點呢?就算承諾也未必有人會相信吧。
“那您說應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夏爾反問,“要不……讓蘿拉回來?”
“别跟我說這個!不可能的!”夏爾的試探幾乎一秒鍾後就被男爵回絕了,“我的建議很簡單,往聯合會裏面塞兩個聽你話的‘中立派’來給你敲邊鼓,要那種有一點兒威望又服從你的人,然後,再讓一個毫無疑問可以代表你的人來統領大局,既然你打算擡高它,首先你要确保它隻能對你唯命是從才行對吧?”
“……”夏爾想明白了。
毫無疑問可以代表我的人?
那隻能在那一個人了。
“如果我讓我的妹妹做這個代表者,您會反對嗎?”夏爾試探性地問。
其實他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但是因爲顧忌男爵所以一直沒提——畢竟他的妹妹也是蘿拉殺死莫裏斯的共犯之一。
“你雖然沒有兄弟,但是你妻子有吧?”男爵似乎确實有些保留。“你的妹妹似乎年紀很小。”
“比起他們我更相信我妹妹。”夏爾毫不猶豫地回答,“雖然年紀小一點兒,她腦子比我堂兄好用多了,而且她已經爲我辦過不少事情了,十分得力,更何況……對我忠心耿耿,絕對沒有别的念想。”
“得了吧,别亂用‘絕對’這個字兒!因爲這會讓你昏頭轉向。”男爵忍不住反駁他了,“世上哪有絕對?父母兄弟就一定牢靠嗎?别忘了我女兒才殺了她哥哥,天知道她有沒有從中得到什麽鼓勵。”
“她絕對不會這麽做的。”夏爾笃定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您不認識她我不會怪您,不過我不會用無端的懷疑來玷污這種忠誠了,您不知道她有多麽熱心于爲我效勞……”
他的語氣有些微妙的改變,以至于男爵疑惑地看着他,揣度他怎麽突然如此動感情。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之後,男爵終于歎了口氣。
“好吧,既然你這麽相信,那就這麽辦吧,希望一切順利……”
“謝謝您,先生。”夏爾微微朝他躬了躬身,“我們是絕對不會辜負您的信任的,她會是一個忠實而又聰明的執行人,而且她和瑪麗的關系也很好,瑪麗會盡自己所能來輔佐她。有了她們在,雖然一開始會有些疏漏,但是随着經驗的積累,過一段時間之後,我想就算我們兩個不出面,她們也可以在表面上主持住大局……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我見過你的妹妹幾次。”男爵突然說。
“嗯?”夏爾奇怪地看着對方。
“你剛才的神情有點兒奇怪,我跟太多人打過交道了,不至于弄不清楚這種樣子可能意味着什麽。”男爵擡起頭來,盯着夏爾,看着他的臉,表情十分古怪。
許久之後,當夏爾有些不自在的時候,他再度開口了。
“夏爾,你老實告訴我,你不會對你的妹妹都有非分之想吧?”
夏爾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措辭。
他想要否認,可是在男爵的目光之下又覺得這隻是白費力氣。
他這份猶豫,對男爵來說,就已經代表許多東西了。
“吓?我看到什麽了?一個新的凱撒-博爾吉亞?”男爵脫口而出,然後忍不住站了起來,瞪着夏爾。“喂,你腦子裏真的全隻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