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反對意見很多,而這也并沒有出乎夏爾的意料之外。
事實上,沒有反對意見才怪,因爲他無異于就是給了整個法國金融界以重重一擊。
因爲他幾次主持的工作,法國鐵路建設方興未艾,持續了好幾年的熱潮讓經濟一直都維持繁榮——換言之拉動了不知道多少GDP。
然而,盛宴終究是有成本的,而這股熱潮的成本就是巨額的債務,帝國的鐵路事業在最近的五年當中以驚人的速度積累着龐大的債務,而如今,這些債券已經開始進入償付債務的高峰期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今年下半年就要開始面臨十分吃力的償債壓力了。
可是現在帝國在準備打仗,不知道要準備多少軍費,借錢都還來不及,怎麽又有餘錢拿去償債?就算有,皇帝陛下和夏爾本人也不願意把寶貴的資金去償還給國民,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
眼下,反對的意見已經四處響起,幾乎每個來到了這裏的人們都在大搖其頭表示無法接受帝國皇帝的旨意。
而爲了控制局勢,讓這些人來不及馬上形成一緻的聲浪,夏爾再度開口了。
“記得就在去年,我剛剛成爲帝國交通大臣的時候,我就将諸位召集了過來,告訴大家,帝國和俄國的戰争已經箭在弦上了……”夏爾再度環視了一圈,制止了這些人的交頭接耳,“是的,在那時候,就已經做出了決定。而到了現在,時機已經開始成熟了……戰争随時有可能會來,甚至有可能就在幾個月後,我們甚至已經沒有時間再慢慢讨論了,隻能盡快實行緊急措施,而我跟諸位剛才說的東西,就是緊急措施的一部分。”
“不是說帝國已經和俄國開始緩和關系了嗎?”人群中響起了一聲不太确定的嘀咕,“聽說帝國政府和俄國新任公使談得很好,很坦率……”
“确實談得很好,我很喜歡公使本人,然而……”夏爾笑着點了點頭,“正因爲我們準備和他們大仗,我們才會和他們相談甚歡不是嗎?如果我們還想着讨價還價的話,就不會跟他們擺出笑臉了。”
真是厚顔無恥!幾乎每個人心裏都閃過了這個念頭。
然而從大臣閣下的話裏,他們也明白這将是闆上釘釘的事情了。
“戰争……”有人默念了這個既光榮又有些可怕的詞。
“作爲帝國的精英們,諸位十分幸運,你們是不用上戰場的,有人會代替你們去流血犧牲,冒生命風險。”夏爾仍舊微笑着,“而你們,國家要求你們的,僅僅隻是配合帝國執行一項臨時的經濟措施而已,難道你們身爲精英,都不願意爲帝國,爲整個民族付出足夠的努力嗎?”
“我們願意爲了帝國的戰争出力,可是這個要求是不是太過于艱難一點……”這時候,終于有人回過神來了,然後低聲質疑了夏爾的決定,“大臣閣下,這可不是一點點小事,這是會震驚全國的!”
這是一個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的老人。他是若斯當-卡帕菲勒,是法蘭西銀行的董事,也是現任法蘭西銀行總裁阿爾古伯爵的密友,正因爲他有這個特殊身份,而且年紀又大德高望重,所以某種程度上也可以作爲金融界的代言人之一在帝國政府面前發話,此時由他第一個人站出來質疑顯然也是最合适的。
此時,這個老人蒼白的臉上已經泛出了一些紅色,被精心修剪保養的山羊胡子也在一顫一顫,顯然既震驚又不滿,“閣下,您這個打算,之前那次聚會的時候可沒有告訴過我們啊!”
在去年,夏爾剛剛當上大臣的時候,就把一大群人召集到了這個俱樂部裏面,然後向他們透露帝國将有可能和英國一起向着俄國開戰,所以要擴大鐵路的建設,增加債券的投入。
當時他們雖然吃驚,但是很快就接受了夏爾的要求,畢竟政府擔保的債券,誰又會嫌多呢?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在一年之後,帝國政府居然會搞出延後償債這一套來,這豈不是讓他們氣憤不已。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大事,所以我才要來尋求諸位的幫助。”夏爾不等别人接口,馬上就回答了這位老人,“諸位都是帝國的重要人物,金融界和實業界都有十足的威望,如果你們表态支持的話,那麽這項舉措就将成爲現實了,不是嗎?”
“可是……可是我們該怎麽說服國民呢?”若斯當-卡帕菲勒胡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别忘了,大臣閣下,這可是全國國民踴躍購買的債券,這是他們對國家的信任,對帝國政府的信任!如果我們做出這樣的事情……如果我們這麽做了,他們會怎麽想?帝國的信用怎麽辦?”
“國民會很高興,因爲他們會多收三年的利息不是嗎?”夏爾冷不丁地反問。
這個反問很犀利,以至于還在長篇大論的若斯當-卡帕菲勒一下子被噎到了。
“那也不會每個人都這麽想。”停頓了片刻之後,若斯當-卡帕菲勒終于又找好了詞,“比如有些人急着用錢……”
這當然是托辭而已,曆年發行的鐵路債券,雖然購買的人數龐大,但是其實卻很集中,大部分都被那些大大有錢的富豪或者金融機構購買了,若斯當-卡帕菲勒本人和朋友們自然就買了不少。
這些金融家們都有無數的投資計劃,每一筆賬期都弄得清清楚楚,如果突然停止償付到期債權的話,那麽他們的預定的資金流就會出現穩定,而到時候投資計劃将會因爲資金不足而陷入到停頓的窘境,甚至就連機構本身的流動性都可能會出現問題。
但是現在在“愛國”這面大旗的籠罩下,他又不能說實話,免得讓自己好像顯得隻顧私利,所以隻好從“這會動搖政府的信用”來着手反對。
“這個确實是很麻煩的問題,我也承認很多人會面臨類似的艱難……”夏爾并不因爲對方的反應而驚詫,因爲其實他早有準備,“所以我在事前就有了準備……”
接着,夏爾突然指了一下靠在他旁邊的瑪麗。
“這位德-萊奧朗小姐,最近接替了剛剛生育的德-博旺小姐來主持事務,而在她的溝通下,我也與德-博旺男爵達成了一些共識……”
在所有人覺得不妙的視線下,夏爾繼續說了下去,“德-博旺男爵明白政府的難處,也明白帝國如今需要每個人的努力,所以……他準備挺身而出,爲國分憂,他要拿出自己的錢來,幫助國家償付債券,他已經承諾了,從政府停止償付的那一天開始,每個人都可以拿着到期的債券去男爵領下的金融機構去兌付,而且都可以按照票面價格得到足額的償付……”
活見鬼了!
若斯當-卡帕菲勒這才知道帝國大臣原來已經早就在暗地裏搞鬼,弄好了一切,然後才突然襲擊,在這個會議上一股腦地把問題和答案都倒出來,讓人家措手不及,一下子隻能按照他的步調行事。
他是不相信德-博旺男爵有那麽愛國的,所謂的足額償付肯定也是笑話一樁,他現在大量收購債券,到時候他不趁着大家着急搞出一些貼水來才怪,最後他又白吃三年的利息又吃貼水,肯定是發了一大筆。
可是這時候他盡管惱怒,一時間卻不知道該怎麽去反對。
倒不是因爲他害怕男爵,而是因爲他知道,男爵一直都十分觊觎法蘭西銀行總裁的職位。
雖然男爵本身肯定有算計,可是他畢竟是在拿出真金白銀來支持帝國,而如果男爵這麽愛國,阿爾古伯爵卻沒那麽愛國,那麽誰更加合适坐在法蘭西銀行總裁的座位上?這個問題可就很緻命了。
處在他的位置上,可不能輕易再表态反對了。
他默然不語,眉頭緊皺,平素和善的臉這下也變得難看了起來。
“閣下,這裏隻有我們,大家可以不用說些虛言,您知道的,這簡直就是又一次政變!簡直令人難以忍受……難道您不害怕敗壞帝國政府的信用嗎?”
“哈哈哈哈……”看着老人的抗辯,夏爾卻突然大笑了起來,讓幾乎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尤其是若斯當-卡帕菲勒,感覺自己被這個年輕人耍了一樣。
旁若無人地笑了片刻之後,夏爾這才慢慢收住了笑聲,然後重新滿面春風地看着這個老人。
“您說得很對,這确實讓人有些擔心,可是……現在我們是需要擔心這個的時候嗎?先生們,我們在面臨迫在眉睫的戰争!現在我們的一切考慮,都隻是如何盡快盡好地打赢這場戰争而已,如果打赢了,我們怎麽都能夠建立信用,如果打不赢……如果我們輸掉戰争,那麽我們連帝國政府本身都不會擁有了,還會有什麽信用?所以您的問題大可以不必在問了,因爲答案隻有一個——我不在乎!說到底這就是賭局不是嗎?如果我們輸了我們就完蛋,如果我們赢了我們就坐莊,隻要我們坐莊,怎麽都有辦法來拿赢來的賭資還債,對不對?我不明白您還要擔心什麽呢?!”
在其他人或緊張或氣惱的注視下,夏爾毫無顧忌地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确實坦誠,幾乎已經是推心置腹毫無保留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夏爾的坦誠,反倒是讓這些人心生敬佩。
如果是一般的政界人物,甚至哪怕是皇帝陛下本人,他們現在肯定會說一些花言巧語,吹噓政府的強大,帝國軍隊的不可戰勝,波拿巴主義在國民當中飽受支持等等……一些發瘋的傻話,可是夏爾這位大臣卻并不一樣,他精力充沛而且直言不諱,并沒有說出這些侮辱他們智商的話來,而是坦誠地說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沒錯,現在皇帝陛下,大臣閣下,還有他們一整個統治集團,都已經是賭徒了,他們已經下定了注,在等待上帝這位莊家開盅來驗證點數,而爲了保證賭局的勝利,他們是不會在乎一切代價的——因爲如果賭局失敗,他們就将重歸一無所有的境地了。
因爲壞得如此坦蕩,倒是讓人有些心生敬佩了。
“大臣閣下,我們都知道您是一個直言不諱的人,但是,您的直言不諱還是超出了我預想的程度。”若斯當-卡帕菲勒一時無語,他不知道該怎麽再去指責帝國皇帝和這位大臣閣下的獨斷專行,因爲既然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了,也許什麽指責也沒用了。
現在能夠吓阻他們的隻有實力了,而他一個人的實力是不夠的,他微微低下了頭,然後掃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阿爾馮斯-德-羅特希爾德,以羅特希爾德家族的影響力,如果他發話表示反對的話,那麽就算帝國大臣也得重新三思一下了吧。
并不是一個人和他一樣想,很多人都看向了這個年輕人。
而阿爾馮斯-德-羅特希爾德倒也見慣了大場面,依舊不慌不忙,他微微朝夏爾躬身行禮,“大臣閣下,處在如此危急關頭,您的坦誠和鎮定真是讓人敬佩。德-博旺男爵既然能夠在國家艱難時刻做出這樣的犧牲,那麽……我想……我們也可以……”
幾乎同時,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響了起來,人們再次面面相觑。
阿爾馮斯-德-羅特希爾德雖然是貌似受到感動然後做出決定,但是很明顯他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也就是說,他事前就已經和大臣閣下達成默契了。
那麽問題來了,大臣閣下到底和他達成了什麽樣的默契呢?是什麽讓他選擇了立場?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不過不管怎麽樣,既然羅特希爾德家族和德-博旺男爵都已經站出來表态,再想要反對可真的要三思而後行了,一時間,整個大廳幾乎無人再說話。
白發和白色的胡子都在微微顫抖的若斯當-卡帕菲勒,本來還想說什麽,但是幾次臨到口中都收了回去,再次組織措辭,直到最後,他才下了決定。
“大臣……大臣閣下,您……您說的這些事情,實在太過于沉重了,這不是我在此刻,在一個人的情況下能夠做出的決定,我必須……必須和同事以及合作夥伴們商量一下,才能夠……才能夠得出結論,請您……請您……”
“沒關系,您盡可以和任何您信得過的人商量,當然前提是他必須能夠保密。”夏爾知道他要找誰,所以也不爲己甚,“不過,您本人必須留在這裏,今天我們一定要談出一個結果不可!”
“嗯?!”因爲沒想到夏爾的态度如此強硬,這個老人愣住了。
“我說得很清楚了,這件事十分重要,而且事關帝國,我們不能拖延下去!今天就要談出一個結果來!”夏爾并沒有興趣等着别人用各種軟磨硬泡的手段來拖延他,所以他早就打定主意要今天就弄出個結果來了。“今天您不用回去了,晚上我們就做出最終的決議,不管是同意還是反對,都必須表明立場。不過您不要擔心,這裏的生活起居毫無問題,而且一定會讓您滿意。”
這真是……真是……若斯當-卡帕菲勒沒想到平素笑眯眯的大臣閣下今天卻這麽堅決嚴厲,一下子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話爲好。
可是他看大臣的神色,知道這個年輕人怎麽也不可能收回決定了,而且顯然做好了一切準備。
既然今天就要做出決議,那麽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那……那至少,至少讓我現在去寫信吧?”他略帶抗議地問。
“哦,這個沒問題。”夏爾笑着點了點頭,然後自己走到了香槟塔的旁邊,從頂上拿起了一杯酒,“今天時間還有的是,等下我們吃完晚餐再來談吧!”
在燭光的照射下,帝國大臣夏爾-德-特雷維爾拿起了虹光四射的酒杯,然後高高地舉了起來。
“諸位,不用拘謹,這裏我們可以爲所欲爲,沒有任何人知道!”
而站在一旁的瑪麗,現在已經滿面迷醉地看着這個年輕的帝國大臣,她從剛才起一直注視着夏爾,直到他現在拿起了酒杯爲止。
這是多麽帥氣,多麽有魅力啊!當他踏過的時候,所有人都隻能匍匐不是嗎?!
對啊,這才是我們要的權勢,這才是我要的權勢!她幾乎禁不住自己的眼淚了。
承蒙這個年輕人的關照,她被帶到了這個地方,接近到了整個帝國最高高在上的樞紐,也聞到了權力的氣味。
這種氣味,那麽粗野,那麽刺鼻,但是……卻又那麽芳香,讓人無法自拔讓人迷醉……
我愛您。
她擡着頭看着夏爾,眼中出現了淚花,然而手卻慢慢地擡了起來。
“啪”“啪”“啪”
細密的掌聲響了起來。
看到這位小姐做如此表示,阿爾馮斯-德-羅特希爾德猶豫了一下,也鼓起了掌來,而其他人盡管不情不願,但是在從衆心态、以及害怕大臣閣下遷怒的心态下,他們也紛紛股掌,甚至就連若斯當-卡帕菲勒也輕輕地拍了幾下手。
在如雷的掌聲當中,夏爾喝下了這杯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