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有些地方,可以稍稍讓人心情好上一些,比如夏爾現在所在的地方。這裏是一個剛剛興建起的溫室,因爲裏面還沒有遷入預定當中的植物,所以窗棱之間還顯得有些簡陋,玻璃窗隔絕了内外的空氣流通,仿佛溫度都比外面高了幾度。
這是在他家裏的花園當中所開辟出來的一個角落,自從以低價得到了這座府邸之後,特雷維爾夫婦一直都緻力于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加舒适,溫室自然也是這次改造工程的一部分。
夏爾在溫室當中走來走去,檢查着剛剛裝好并且塗上漆的欄杆,俯視着地上密布的花盆,甚至還蹲下身來,用手拈了拈裸露在外的土壤。
“種花種草就就這麽讓人愉快嗎?”站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地看着他的芙蘭,終于忍不住問了,“您好像很樂在其中?”
“現在倒不是很投入,不過我相信以後我會真正樂在其中的。”夏爾仍舊凝視着腳下的土壤,仿佛是在研究土質一樣,“我得給自己找點愛好,特雷維爾小姐,不然我就會顯得太過于不近人情了。再說了,我也得爲以後推開那些煩人的應酬早點找好借口。”
“就爲了離群索居,您不辭辛苦地想要當個花匠……”芙蘭忍不住失笑了,“您倒越來越像個大人物了,聽說很多大人物都有這種不同于常人的癖好呢。”
“如果我不能做一個大人物,至少我也能裝成像是一個大人物。”夏爾也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在我眼裏,您永遠是十幾年前那個面孔嚴肅、總是若有所思的孩子。”看着他的笑容,芙蘭沉默了片刻之後,大起膽子說,“您不是大人物,而是呆在我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的兄長。”
“我倒是願意一直無微不至地照看你,可是你卻不願意像是一直那樣……”夏爾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但是很快就歎了口氣,“算了,現在追究這些沒有意義,我們向前看。”
“好的,向前看……”芙蘭一邊點頭應下,然後她也輕輕地蹲了下來,接着突然從背後抱住了夏爾。
“喂,你做什麽?”夏爾猝不及防,然後下意識地往後轉了過去。
就在這時,芙蘭埋首到了他的肩膀上,臉也貼到了他的臉。“我隻是和那時候一樣而已,這不是您要求的嗎?”
“别胡鬧了!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夏爾連忙呵斥了對方,“小心點,外面有人在看着呢。”
話雖如此,但是金色的頭發在他的右臉上不斷刮拂,讓他的臉上微微發癢,還将香氣不斷地往他鼻子裏送,确實讓他的心裏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看見了又怎麽樣?我不能和我的哥哥親昵一點嗎?”芙蘭不以爲然。“這是我們的事情,别人沒有權利指手畫腳。”
眼見和對方說理已經毫無意義,夏爾也不再多說,他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因爲妹妹一直沉沉地壓在他的肩膀上,他好不容易顫顫巍巍重新直立,也虧得他年輕體壯,才能夠完成這番偉業。
接着,他轉過身來,将芙蘭從身上提了下來,“好了,别胡鬧了……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别胡亂開玩笑。”
“您倒也知道我年紀不小了。”芙蘭似乎是怨怪地橫了他一眼,“難道您真的要看着我寶貴的青春年華都消耗一空而毫無所獲嗎?”
夏爾一陣語塞,因爲他明白對方的意思。
然而,這可不能輕易回答。于是這粗陋的溫室裏面,一下子陷入到了異樣的寂靜當中。
正當他還在爲怎麽打破這種異樣的氣氛而傷神的時候,将他從尴尬當中解脫出來的人終于到來了。透過溫室的玻璃窗,他分明看見蘿拉在仆人的帶領下亦步亦趨地向這座溫室走了過來。
“哦,德-博旺小姐終于來了。”帶着一種慶幸的心态,夏爾笑着說。
“她明明可以晚來的。”芙蘭卻沉下了臉來。
這對兄妹的談話,蘿拉當然聽不到了,她面無表情地跟着仆人走進了溫室,然後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着這對兄妹。
“德-博旺小姐,好久不見。”夏爾走上了前去,對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好久不見,特雷維爾先生。”蘿拉卻絲毫不爲所動,隻是靜靜地看着夏爾。
眼見對方如此冷淡的樣子,夏爾隻好尴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很高興今天您能賞光駕臨寒舍。”
“您可是父親想方設法要拉攏的大人物,我當然得應您的召喚而來了。”蘿拉冷淡地回答,看不出有多少尊重之意。
接着,她四處掃視了一下這個溫室,“這地方建得挺漂亮的。特雷維爾先生,您這裏可稱不上簡陋呢。”
夏爾隻是一笑,他心裏知道蘿拉是在用暗示這座府邸的來曆的方式來嘲諷他,可是他根本就不會引以爲恥,在他看來,勝利者掠奪失敗者天經地義。
“您的夫人呢?”蘿拉再問。“今天是您和您的妹妹來接待我嗎?”
“您知道的,我的妻子懷孕,而且現在已經到了預産期,現在不方便離開房間。”夏爾聳了聳肩,“沒能讓她來接待您,令人遺憾。”
“我看,這也沒什麽遺憾的。”蘿拉突然冷笑了起來,掃了芙蘭一眼。“也許有人對此歡呼雀躍吧。”
被她這麽一看,芙蘭覺得有些老大不自在,她不滿地橫了對方一眼。
“特雷維爾先生,長話短說吧,您将我叫過來到底是爲了說什麽事呢?”蘿拉微微皺了皺眉頭,“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吧,這裏的空氣令人難受,太悶了。”
雖然這個溫室建得不錯,但是現在畢竟還是十分簡陋,裏面灰蒙蒙的,愛講排場的蘿拉,絕對不是一個舍得遷就自己的人,總覺得空氣中蔓延的泥土味令人十分難以忍受。
“我倒覺得這裏的空氣不錯,”夏爾卻沒有同意客人的意見,“我們平常都太過于脫離世俗了,這不太好,我們需要時不時地回憶起泥土的芬芳。”
“我倒不知道泥土有什麽芬芳。”蘿拉搖了搖頭。“除了在花圃之外,我可不願意在其他任何地方看到泥土。”
“如果您連泥土都受不了的話,那又該怎麽忍受濃烈的機油和鐵屑還有蒸汽的味道呢?”夏爾微笑着問,“在未來,您可是要一直同它們打交道的啊……”
這意味深長的話,讓蘿拉心裏微微一動,她再度擡起視線,打量起了芙蘭。
“德-博旺小姐,剛剛從維也納回到巴黎的時候,我聽到了我的妹妹的報告……”夏爾繼續說了下去,順便走到了一個矮凳邊,幹脆地坐了下去,“她說您想要建立鐵路企業,然後想要借助我們一家的力量來進行壟斷?”
“沒錯,我确實這麽跟她提議過。”蘿拉馬上點了點頭。
她心裏突然泛起了些喜色,因爲如果這事沒有成真的話,這個年輕人就沒有必要将自己特意叫到自己的家裏來了。“特雷維爾先生,您意下如何呢?”
“老實說,我是不大支持您的這種做法的。”夏爾卻給了一個讓蘿拉大失所望的回答。
“您……不支持?爲什麽?”她大惑不解。
“鐵路的利益太大了,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就能夠壟斷的,縱使是我也不行。”夏爾平靜地很對啊,“您想想看,誰會樂意一小撮人把這麽大的利益攬入懷中呢?想要這麽做的人必定會成爲衆矢之的,畢竟就連波拿巴家族自己也要參與到裏面,我們沒有必要成爲皇族的敵人。有時候我們不僅要考慮經濟利益,還要考慮政治利益。”
“那麽……那麽您叫我過來做什麽?”雖然明知道夏爾說得很有道理,但是蘿拉心裏仍舊十分失望,“如果您想要回絕我的話,寫一封信就可以了,不用浪費大家的時間。”
“您似乎太急切了,小姐。”夏爾搖了搖頭,“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雖然單獨讓我們壟斷這巨大的利益是不可能的,但是一定程度上的壟斷卻又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必須的。”
他将蘿拉連同自己的妹妹叫過來,當然不會隻是爲了消遣她們一下而已。
夏爾這含蓄的話,讓蘿拉聽得有些迷糊了。“您……您可不可以不要對我說得這麽彎繞?直說就好了。”
“抱歉,我染上了外交官的職業病。”夏爾笑了笑,“首先我要告訴您一個消息,我已經得到了未來的皇帝陛下的禦準了,很快我就會成爲帝國第一屆内閣的大臣,主管全國的鐵路水運等等運輸事業。”
“……恭喜您。”沉默了片刻之後,蘿拉有些神色複雜地道賀了。
以對方的地位,他沒必要當面撒這種謊,既然對方說得如此笃定,那說明這大概是真的了。這麽年輕的年紀,就将成爲内閣大臣……不管多麽邪惡和卑鄙,他确實是一個十分出色的人,一個超越了大多數凡人的人。
一向眼高于頂的她,在内心深處,除了痛恨之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既然以後鐵路事業是我在管,我有義務推進它進一步發展,讓國民和國家都從中受益。”夏爾并沒有能夠看出對方的心中所想,隻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而這就依賴于資本和技術的專業化。”
“專業化?”蘿拉對這個名詞有些聽不太懂。
“是的,專業化。”夏爾一邊說,一邊從旁邊拿出了一個矮凳,自己比劃了一下,“本質上,鐵路和列車,都是人類最發達的機械造物之一,隻有依賴技術的規範和進步,才能夠越做越好,才能将性能逐步提高,而技術進步就又依賴于資本的有序投入以及規範化的企業競争……所以,我打算在自己擔任大臣之後,設立專門的民間組織,嗯……就叫鐵路聯合會吧,由商業機構和企業參與其中,大家規範技術的标準和資本的流通,然後采取共同的立場來發展國家的鐵路事業。”
“您的意思是,利用這種方式來暗地裏進行壟斷?”蘿拉還是聽不太懂對方的話,但是她還是敏銳地抓住了一個要點。
“如果您非要這麽理解的話也可以。”夏爾頗爲失望地歎了口氣,“我想,利用規則來進行壟斷,要比明目張膽地排斥所有人要好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