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并沒有耽誤時間,在兩天後就來到了他的老上司,現任鐵道部部長的德-迪利埃翁伯爵的府上做客。
伯爵因爲老早就得到了他的知會,所以當天也推去了一切行程,留在了家裏。
他一上門的時候,伯爵夫婦滿面笑容地接待了他,他們相談甚歡,仿佛一切都如同往常那樣。不過,他們每個人心裏其實都知道夏爾的來意。畢竟,夏爾之前已經通過了他們的女兒瑪蒂爾達,跟他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當時伯爵拒絕了夏爾的提議,這次夏爾卻不容許他再拒絕了。
“夏爾,自從你去了外交部之後,可就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們了,老實說這真讓我們有些遺憾。”伯爵一邊帶着他往自家的客廳走過去,一邊笑呵呵地說,“和你呆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總能夠找到一些好的話題,再沒有别的年輕人可以給我們這種樂趣了,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想着吃喝玩樂……”
“其實我老早就想拜會您了,隻是好不容易才從繁忙的外交事務當中解脫出來。”夏爾同樣微微笑着,一點也沒有表現出兩個人之間的裂痕,“我剛剛才去了一趟奧地利,回來還要參加各種會議和典禮,有些明明毫無意義的場合我也得參加,真是豈有此理!真高興我現在終于能找出空閑來,再來從您這裏得到教益。”
“這可是地位的證明,你可不要覺得煩啊!”伯爵走進了客廳,然後找到了一個書桌邊坐了下來,“前兩天您是在參加大元帥的國葬儀式吧?真羨慕你可以和總統一起在全軍面前露臉。”
然後,他突然收斂起了笑容,然後不勝唏噓地歎了口氣,“不過,說起來,大元帥就這麽離世了,還真讓我回想起了那些往事……那時候他是多麽威風的一個人啊,哪裏想得到就這麽離開了我們。”
在數年之前,他還是路易-菲利普國王宮廷當中的一個廷臣,雖然和蘇爾特交際不多,但是還是能夠一睹這位大元帥的風采,如今一想到他已經過世,而且法國已經完全變幻了一個模樣,确實有些感慨。僅僅幾年,法國就已經換了一個政體,而且很快就要重新再換一次,成爲君主國家。
“大元帥的離世對我們來說确實是極大的損失,令人悲痛。”夏爾平靜地說,“總統向全軍表達了自己的哀悼,他也希望能夠在未來用更加光輝的武勳,來告慰他的英靈。”
“總統當然是哀悼的了。”伯爵微微笑了笑,不自覺地略帶着一點譏諷,“能夠葬在榮軍院當中,陪伴在皇帝陛下的身旁,對他來說已經是無比的殊榮了……”
“那當然是無比的殊榮。”夏爾貌似認真地附和了對方。
然後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同時笑了出來。
接着,侍從給兩個人送上了咖啡,于是他們暫時中斷了話題。
夏爾從容不迫,一直都默不作聲,品嘗着咖啡,神情十分專注,好像自己專程就是爲了這個來的一樣。
比起他來,伯爵就要不安得多,他一邊低頭,一邊卻又不時地瞟着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好像心事重重。
“在你離開巴黎去奧地利的時候,瑪蒂爾達跟我說過一件事……”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夏爾提,于是伯爵終于忍不住了,“一些很荒誕不經的事情。”
“哦?請問是什麽事情呢?”夏爾好像被驚醒了似的,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對方,然後将杯子放了下來。
“她說随着法國重新成爲一個君主制國家,陛下肯定會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新組織内閣。到時候各個部長一定會出現重大的調整,而我……而我……”他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了下去,“我不算是陛下的親信,而且一直都占據着如此顯眼的位置,恐怕會招人記恨。因此,她建議我最好到時候提出辭職,然後……然後推薦你來繼承我的職位。”
“聽上去這挺讓人震驚的。”夏爾雖然口頭上這麽說,但是實際上卻并不顯得驚訝。“那麽您是怎麽看的呢?”
“我覺得她的話毫無道理,荒誕不經。”伯爵再度強調了自己的看法,然後神情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夏爾,我并不是反對讓賢給你。不過……你現在在外交部春風得意,已經創下了好大的名聲,整個歐洲都在談論你,這正是你大出風頭的好時機,你怎麽會樂意重新回到默默無聞的部裏面來呢?我的女兒看來是想多了。”
在伯爵緊張不安的注視之下,夏爾不慌不忙地再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将杯子放在了碟子上,接着,他笑容滿面地看着對方。
“不,閣下,我認爲這并不荒謬,因爲這個主意就是我告訴瑪蒂爾達的,您的女兒隻是轉述而已。”
如此不留情面的回答,讓中年人的臉色有些發白了。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當面表達了對他職位的觊觎,甚至都不肯委婉一下。
“夏爾……這樣不大好吧……”片刻之後,他語調略微有些發顫地說,“你看,之前幾年我們一直都在搭檔,那時候我們是多麽愉快啊……就算你走了,你留下來的那些人我也都在重用,你的那些規劃,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我都沒有反對我,那麽……你有什麽必要抛棄掉自己的大好前程不好,非要來跟你的朋友搶這個職位呢?”
“我需要爲自己早一點得到大臣的資曆,也需要爲我自己和我的朋友們積儲财富——搞外交什麽都可以得到,就是很難得到錢,這誠然是一個遺憾。”無視了對方急切的表情,夏爾從容不迫地回答,“另外,我必須要盡最大的努力爲我的爺爺分憂。”
“這是什麽意思?”伯爵沒有領會過來。
“哦,一句閑話而已,您不用在意,總之我想告訴您的是,我需要成爲一位部長、一位大臣,而且越快越好。”夏爾微微笑了笑,“最後,我想糾正您一下,國家公職并不是私人東西,一切都是爲了國家和國民的利益,談不上什麽搶或者不搶。”
“對于您的高風亮節,國民一定會十分感動的。”因爲夏爾的最後一句話實在有些諷刺,所以伯爵忍不住怒極反笑,“夏爾,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會這樣來對待我們,一直以來我們一家都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
“我也一直将您一家當做最好的朋友。”夏爾平淡地回答。
“朋友……呵,朋友,可沒有這樣對待人的朋友吧?”伯爵不滿地嚷了起來,“我們這麽真誠地對待您,可您在跟我們下刀!”
“如果我真的下刀的話,就不會今天過來,還這樣跟您說話了,閣下。”夏爾并沒有爲對方的怒容所動,“我就是想要讓我們兩家之間的友誼繼續維持下去,才特意通過您的女兒傳話,才特意今天再過來跟您好好商量。”
“你這是在跟我商量嗎?”伯爵大聲反問,“你這是不給人留餘地!”
就在他的怒視下,夏爾突然又笑了出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年輕人自顧自的笑。這笑聲當中,又有嘲諷又有憐憫。
“可是事到如今您覺得自己還有餘地可言嗎,閣下?”笑了好一會兒,夏爾終于重新開口了,“我們未來的陛下,已經下定了決心了,他要将,這是不可違逆的意旨,我想您應該能夠明白實際形勢。我跟您說過,這是國家的職位,也隻有國家的主人才能決定授予給誰。您所能選擇的,隻是到時候體面辭職還是被人趕走而已。”
當夏爾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伯爵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一陣白一陣紅。縱使心裏極度不滿,然而他也知道,如果波拿巴真的下定了決心的話,他是無法反抗這個決定的,而已這個年輕人和波拿巴家族的關系,他确實能夠做到這一點。
“你就一定要把我們當成敵人嗎?”他顫抖着身體,怒視着對方,“我們……我們沒有必要鬧到這種地步吧,夏爾。隻要我還留任,你的利益一定會得到完全的保障的啊?何必要給自己添加敵人?”
“您現在又怎麽能做我的敵人呢?”夏爾反問。“您打算用什麽來反對我。”
這個毫不留情的反問,讓中年人好像被噎住了一樣,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等着夏爾。
“所以,您現在也看清楚了吧?您不能把我怎麽樣。所以大家心平氣和來說話吧,閣下,生氣對誰都不好。”夏爾繼續從容地看着對方,一臉是成竹在胸,“您錯在還看不清形勢,老是活在十年前。十年前,您的父親在世,他多年來交了很多朋友,也威脅了很多人,所有擁有了莫大的影響力……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已經死了,而且您并沒有能夠繼承他的威望,更别說繼承他的勢力了。雖然現在您是部長,但是您隻是部長而已,不是黨派首領也不是一個集團的代言人,更加沒有有力的靠山,我說得明白一點吧——您現在是個政治上的棄兒,能用以維系自己權位的隻剩下别人的好意了,而好意,是從來不長久也不牢靠的。就算我現在不逼迫您,難道以後就不會有别的人來逼迫您嗎?那時候您還不是會同樣會陷入到和現在一樣窘迫的境地當中?哦不,是會比現在更加窘迫,因爲别人不見得樂意補償您。”
這個世家子弟生于富貴家庭,父親一直是高官顯宦,自己一出道也當了廷臣,後來還成爲了内閣部長,雖然父親死了沒了靠山,但是不明就裏的人看來仍舊還是權勢赫赫,一直被人奉承逢迎。在這樣的逢迎當中,難免就看不清現實,或者說不願意看清現實。
本來他願意逃避現實是他的事,不過現在利益相關,夏爾也隻好自己來打醒對方了。
“你……你真的覺得自己現在已經牢不可摧,以及想要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了嗎?”
伯爵已經氣得話都說不清楚了,正因爲夏爾說的是實話,所以更加令人生氣。
“難道我有說錯什麽嗎?”夏爾并沒有和對方置氣的打算,“閣下,我今天隻是請您認清現實而已,雖然這個現實很令人難以接受,但是現實就是現實。您的一家已經不是棋手了,相反現在已經置身于棋盤當中,要做被人擺布支使的棋子。但是縱使是棋子,也是有區别的,有人會把您當成随手可以抛棄的卒子,而我願意把您當成象和馬來看待,絕不會讓您遭受被人丢棄的災難。”
“這麽說來我倒是應該感謝您了,特雷維爾先生?”伯爵的怒氣慢慢消失了,不過已經是滿臉的陰沉,看得出來他的怒氣已經到了極點。
“不用感謝我,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我也需要同黨。”夏爾好像沒有看出對方的心情似的,微笑着回答,“如果非要謝的話,謝謝瑪蒂爾達吧,她讓我覺得有您父親的遺風。”
“虧你還有臉提我的女兒!”伯爵終于爆發了,“瑪蒂爾達跟你來往,我一直都裝作沒看見,結果你就這樣來回報我們……先生,我們一家雖然現在勢弱,但是也是有尊嚴的,您如果不肯讓步,那麽我也絕不會讓步了。本着家長的職責,我絕不會再忍受她和你來往,決不!”
“我不明白您在生氣什麽。我和她來往了很多次,每一次都很令兩邊滿意,您是指哪一次來往讓您難以忍受?”
這句話說完之後,客廳突然陷入到了死寂當中,不光伯爵瞪大了眼睛,就連夏爾也止住了口。
雖然表面上理直氣壯,但是将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夏爾自己有些發窘了。他自己也覺得在一個父親面前說出這種話實在太過于無恥,隻是看見對方太過于冥頑不靈,而且拿瑪蒂爾達來威脅自己,所以忍不住譏刺了一句而已。
伯爵惱怒,夏爾尴尬,一下子客廳裏面陷入到了難堪的沉默當中。
“我覺得還是把瑪蒂爾達叫過來吧,她應該能夠幫助我們得到一個滿意的接過來,閣下。”沉默了許久之後,夏爾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