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臉肅然的侍從們以固定的腳步的引導之下,青年皇帝和少女公主亦步亦趨地向大廳中央——也就是特雷維爾夫婦所坐的地方走了過來,皇帝的腳步節奏緩慢,每一步的間距都好像被尺子衡量了一樣,姿勢也十分拘謹,帶有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穩;而爲了配合上未婚夫的步伐,公主的腳步則快了不少,看起來倒是有些像是小鹿前行。
随着距離越來越近,公主睜大了眼睛,視線不住地往特雷維爾夫婦掃了過來,好像要用這種方式來認清楚今天兩個最重要的客人似的。
夏洛特和夏爾都對他們微笑以對,當皇帝和公主走到餐桌旁邊的時候,夏爾還站了起來,躬身向這對未婚夫婦緻意。
“請允許我向您祝賀,陛下。你将讓一位最美麗的公主成爲皇後,她必将爲您光榮的家系再添上新的光輝。”夏爾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自己的夫人,“我的妻子同樣覺得您得到了一位最爲相配的未婚妻,她剛才幾乎看呆了,現在隻是因爲懷有身孕才無法向您緻以祝賀,請您原諒她……”
他如此殷勤而又似乎發自内心的贊譽,讓原本就有心炫耀的皇帝變得更加開心了,于是他也不介意同樣地恭維了一下夏爾。
“您同樣有一個充滿魅力的妻子,特雷維爾先生。特雷維爾家族也同樣是一個輝煌的家系。”
而在兩個人互相恭維的時候,公主也并沒有說話,隻是好奇地繼續打量着夏爾和夏洛特。
接着,皇帝坐到了主位上,同夏爾坐到了一邊,而公主則同夏洛特坐到了另一邊。
就在他們落座了之後,宮廷的仆人們迅速地将餐點擺了上來。晚餐也就是随之而開始了。
在變得輕松了許多的氣氛當中,人們也放下了剛才的緊張,而是三三兩兩地交談了起來,整個餐廳一下子變得喧嘩而且嘈雜。不過這并沒有影響到夏爾的心情,相反他覺得這種情況下反而能夠更融洽地和帝國皇帝相處,拉進兩邊的關系。
夏爾一邊和皇帝攀談,一邊給夏洛特使了個眼色,希望她能夠和公主交談一下。拉進和未來的奧地利皇後的關系。
此時的公主,正因爲皇帝的視線沒有再放在她的身上而緊張不已,她發現即使是在用餐的時候,她還是成爲了大多數人矚目的焦點,每個人都在一邊攀談的時候時不時地向她瞟一眼,好像在對她品頭論足似的。
正因爲如此,公主隻感覺自己的全身都十分僵硬,動都不敢動一下,生怕自己失去了儀态而讓人笑話。然而,她如此緊張的模樣。反而讓人覺得更加心生憐愛。
“殿下,我們幹一杯吧。”夏洛特把自己的杯子裏倒滿了果汁,然後向有些如坐針氈的公主看了過去,“我是個孕婦,您的年紀還小,我們兩個正好可以用這個幹杯。”
“……嗯?!”像是被驚醒了似的,公主先是一愣,然後馬上反應了過來,緊張地拿起了杯子,“好的。德-特雷維爾,真的很高興見到您。”
她的法語因爲有德國口音而顯得有些奇怪,不過依舊十分清脆。
因爲緊張,杯子裏面的果汁被灑出了一些滴落到了桌子上。不過夏洛特卻裝作沒看到一樣,和公主碰了一下杯子,就喝起了果汁,這種沉穩的态度和風度,讓公主墓地心生羨慕。
“别緊張,殿下。成爲萬衆矚目的焦點是光榮而不是災難。”夏洛特喝完了果汁之後,笑眯眯地看着對方,“您的年紀還太小,所以可能有些不适應。不過等您以後成爲皇後了,您差不多三天兩頭就可以出入這種場合,到時候您想緊張都很難了,恐怕隻會覺得單調乏味而已。”
“也許您說得對,夫人。”公主将杯中的果汁一飲而盡之後,終于鎮定了許多。“您……您是在巴黎,一定也是經常會出席社交界類似的場合吧?難道您覺得乏味了嗎?”
說起巴黎的時候,她的語氣裏面有些向往和羨慕,大概是受到什麽家庭教師的影響吧。
“要說乏味……前幾年也有些吧。”夏洛特微微擡起了視線,好像是在回憶自己之前的經曆似的,“說來您可能會覺得我太誇張,那時候我真的是社交界的明星之一。不過,在社交界出了幾年風頭之後,某一天我突然覺得風頭出夠了,而且老是在舞會裏面跟人說些重複的客套話很沒意思……但是,再過了一陣子以後,我用重新找到了裏面的樂趣和意義,于是不再覺得乏味了。”
“爲什麽呢?”公主好奇地追問,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她這種刨根問底的态度是社交界的大忌。
“因爲,後來我同我的丈夫結婚了,我不再是德-特雷維爾小姐,而是德-特雷維爾夫人。”夏洛特并不因公主的态度爲忤,“我不再是爲了自己去做這些事了,而是爲了我的家庭,我要讓其他所有人明白我們一家的威望和氣派,也要爲我的丈夫溝通好和别人的關系——因爲您别看他那麽随和,他實際上實在是一個不太喜歡和别人交際的人。”
“原來是這樣!”公主恍然大悟,眨了眨眼睛,而後她有些佩服地看了看夏洛特。
她是從巴黎來的社交界明星,而且是法國的名門世家的後代,态度還如此和藹風趣,懂的東西也很多。
“看來您十分愛您的丈夫,而且生活幸福。”她斷言說。
“幸福不幸福現在還說不定”夏洛特笑了笑,然後再度喝了一口果汁,“但是如果我不愛他的話,幹嘛同他結婚呢?”
“真羨慕您,我想……要是我能和您一樣就好了。”公主以毫不做作的語氣,羨慕地看着夏洛特。“我也會盡我所能地愛他的,他是皇帝陛下,我怎麽能不愛他呢?”
“我想您隻會比我更幸福,畢竟您的丈夫十分英俊。而且可以用一個帝國來愛您。”夏洛特仍舊微笑着,“應該是我羨慕您才對。”
“不,我是真的羨慕您啊!您即将做母親了,而我還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做。”公主說到這裏的時候,突然微微有些發窘。“媽媽和别的一些人告訴我,我的義務就是延續哈布斯堡的家系,我真害怕自己沒有做好。”
公主覺得夏洛特很成熟,并且生活幸福,正是她所向往的那種未來之所在。也因爲這個原因,她和夏洛特一見如故,簡直是将夏洛特當成了自己的老師似的,所以居然很快就被夏洛特所引導,還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既然上帝已經賜予了您如此的美好,和如此善良的心地。那麽上帝也會再賜予您孩子的,對此您不用擔心,靜靜地等候上帝的禮物就好了。”夏洛特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果汁,然後再度向公主擡起了手,“爲了您和您未婚夫的兩個偉大家系而幹杯吧!您會讓它們傳承下去的,而且用您的善良将它們發揚光大。”
“謝謝您的祝福!”公主也給自己趕忙倒上了一杯果汁,然後再度和夏洛特碰杯。
又喝了一杯之後,公主的心情自然了許多,原本的壓力和緊張已經被一掃而光。此刻的她容光煥發,就好像被鋪了一層粉一樣。
年輕真好——夏洛特心裏不無豔羨地想。雖然她自己現在也不過二十四歲。但是和小自己十年的公主比較起來,那份青春的活力簡直讓她有些側目。
就在這時,她發現公主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好像要說什麽似的。
“殿下,您想說什麽呢?”
“夫人,我想……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可能有些冒昧,不過……不過我真的很好奇。”公主有些歉疚地看了看夏洛特。“您能夠原諒我的冒犯嗎?”
“請您問吧,殿下。”夏洛特笑了笑。“沒關系的。”
“人人都說特雷維爾家族是法國的名門家系,不過我學法蘭西的王族世系時并沒有查到您祖上和王系的關系……”她有些不自然地瞟了夏洛特一眼,“哦,請您不要介意,我絕不是在質疑您的家系,隻是有些好奇而已,因爲人人都這麽說我卻還不太明白爲什麽……”
研究歐洲各國各大豪門貴族的世系是幾乎每個貴族的必修功課,公主自然也要上這樣的課,不過她畢竟是德意志的王公,所以對法蘭西的世家們并不是特别了解。
“我們特雷維爾家族,家系可以追溯到加洛林王朝時代,在查理三世國王當政的時候,我們的一位祖先德-特雷維爾伯爵娶了王族的一個女兒。”一直都以家譜爲傲的夏洛特,當然可以完全從容不迫地回答這個問題,“雖然後面卡佩家族取代了加洛林王系,但是王系的血液畢竟還是從我們的祖先那裏流傳了下來,于是我們總算得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名聲。”
雖然嘴上說得謙虛,但是夏洛特内心當中的傲氣卻溢于言表,顯然她一直都以這樣的譜系爲傲。
“原來是這樣!我終于明白了!”公主終于了然了,然後不住地點頭,“難怪他們那麽說……”
“他們是誰?他們又怎麽說?”夏洛特敏銳地追問。
公主有些爲難了,她遲疑地看着夏洛特,好像不太敢說一樣。
但是夏洛特一直都看着她,最後她隻能從命了。
“他們是指我父親在巴伐利亞的一些朋友,他們經常到爸爸那裏做客。而您的丈夫……在我們那裏聲名不佳……”遲疑了片刻之後,公主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夏洛特的問題,“他們都說他……說他……”
天哪,她還真的老實回答了我?
夏洛特其實不用想也知道她的丈夫在全國、乃至全歐洲的名聲會是怎樣,但是她沒想到公主居然這麽老實地在自己面前回答了問題。
這該說是有意爲之的嘲諷呢,還是該說不懂機巧的天真呢?
目前看上去應該是後者。
瞟了夏爾一眼,看着他微微變僵的臉色之後,夏洛特忍不住想笑了,然後故意繼續追問。“他們怎麽說我丈夫呢?請告訴我吧,我不會生氣的。”
得到了夏洛特的保證之後。公主微微又躊躇了一下,然後稍稍側身,向夏洛特這邊貼近了一些。
“他們說,您的丈夫是個大壞蛋。是波拿巴那個壞蛋集團裏面最壞的之一,所以深得波拿巴的信任和重用。”公主放低了聲音,“他們還說,他敗壞了法國最好的姓氏的名聲和榮譽,完全不值得我尊重對待……”
仿佛是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似的。公主很快就停了下來,然後滿臉歉疚地看着夏洛特,“天哪,您看我……您看我都說了些什麽話啊?”
夏洛特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了,但是她并不是生氣,反而……是在忍着笑。
她眼角轉動,又瞟了丈夫一眼,然後發現夏爾的表情十分古怪。
她的丈夫和皇帝兩個人交談之餘,一直在聽着兩個人的交談,此時皇帝的表情是尴尬當中透着歉疚。而夏爾的表情則是尴尬當中透着無奈。
“他們說,我的丈夫是個大壞蛋,投靠了波拿巴那個壞蛋,跟着他做盡了壞事?”帶着一種莫名的快意,夏洛特故意反問,也故意讓自己的丈夫聽見,“哦,他們居然這麽說我的丈夫?這……太讓人吃驚了。”
“抱歉……”公主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于是連忙向夏洛特道歉,“這隻是他們私下裏說的事情。我希望您不要介意,我覺得你們夫婦都是十分富有教養和魅力的人,絕不是什麽壞人,果然有些事情隻有親身見證才能算是真實啊。”
有教養和魅力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嗎?孩子。别那麽天真好嗎……夏洛特當然不會這麽說出口了,她隻是裝作郁悶地低下了頭,同時撇過視線欣賞丈夫難得一見的尴尬樣子。
這就是你希望得到的“外交成果”,好好收着吧。
“對不起。”在四個人沉默了片刻之後,弗朗茨-約瑟夫皇帝終于打破了尴尬的沉靜,“茜茜現在還小。她有些不太明白世故,特雷維爾先生,我希望您不要因此而介意。您得知道……她的父親,具有……具有某種程度上的自由主義精神,所以,他跟某些同您政見不合的人來往,他們背地裏也許會說一些您的壞話。不過請您放心,他們的意見絕不會影響到哈布斯堡家族對您的友誼。”
公主的父親是個閑散王族,而且平日裏具有自由主義思想,這一點夏爾是知道的。他更加知道,他和路易-波拿巴在發動政變之後,驅逐了很多法國國内的政敵和******,有些自然跑到了巴伐利亞去,這些人就更加不會說他的好話了。
不過,就算如此,也隻有孩子才會這麽跟人說話了吧,社交界怎麽能這麽實話實說呢。夏爾略有些郁悶地想。
更讓他郁悶的是,這種話他居然沒有什麽辦法反駁……想必在整個歐洲,他的名聲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吧。
我就是個大壞蛋,投靠了波拿巴那個壞蛋,跟着他做盡了壞事。
然而,奇怪的是,雖然被人這麽當面來了一拳,但是夏爾并不生氣。
瑪蒂爾達的爺爺、那位已逝的老政客迪利埃翁伯爵曾經惡毒地嘲諷過當時還隻是帝國繼承人的弗朗茨-約瑟夫,稱他是“哈布斯堡這具已死的僵屍上一道新的膿瘡”,夏爾說實話心裏是深以爲然的。
不過,對這位年方十四的少女,縱使知道她注定命運多舛,他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再用惡毒的語言來嘲諷,相反,他的态度反而極盡溫和,就像是看個孩子一樣。
誰會跟孩子置氣呢?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從小又是在溫室裏面長大的,想要讓她懂得那麽多人情世故,本身就有些太爲難人了。夏爾悻悻然地心想。
“沒什麽,我隻是覺得您的葡萄酒特别好喝,所以在細細品味。”夏爾很快重新展露出了笑容,“我很榮幸能夠成爲兩位的談資。”
在夏爾的笑容下,公主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仿佛是在爲剛才的失儀而緻歉。
在皇帝和夏爾打圓場之後,宴會重新以親切的氣氛進行了,之後夏爾将夏洛特送回房間。
“你先休息吧,我還有些事情要和陛下面談。”安頓好妻子之後,夏爾轉身準備出去了,“吃飽了飯,大家都有精神讨價還價了。”
“你好像很喜歡她?”
正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夏洛特突然問。
“什麽?”
“得了吧,你的态度我看得出來,就和當初看你那妹妹一樣。從十幾年前開始,你就吃這一套,現在還是改不過來。”夏洛特不滿地橫了丈夫一眼,好像有些嫉妒似的,“我看你是腦子有病,天使是在天堂裏面,人間怎麽會有?你被你妹妹騙得團團轉,難道還醒不過來嗎?再說了,人家是未來的皇後呢。”
“可是我早醒過來了。”夏爾笑着聳了聳肩,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