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同他之前跟這裏的工作人員說的不同,他并沒有去借閱書籍,也沒有在這裏停留多久,而是稍稍駐足就向旁邊的走廊走了出去。
各種原因倒也不難理解。
一直呆在這裏的話,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碰到那位博士吧,要是真碰到那可就麻煩了。
他的妹妹在不久之前,跑到人家的家裏,冒充他的夫人然後拜會了對方,甚至還宣稱自己已經去世了。
更令人遺憾的是,這麽荒唐的行爲他卻沒辦法懲處。現在木已成舟,隻能将錯就錯,不然的話天曉得自己的那一番謊話還怎麽遮掩過去。
所以,他決不打算再碰到那位博士一次了。
剛剛來到這間閱覽室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四處觀察了一下,确定裏面的人當中沒有那個人之後,他才從這邊穿行而過,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覺得可惜。
不過,怕碰到那位博士,隻是他說謊的一個理由而已,他還有一個更爲重要的目的。
“特雷維爾先生?”
當他沿着走廊走到了大英博物館的希臘和羅馬分館附近的時候,他終于聽到了一直在等待着的招呼聲。
他沿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了視線,然後發現出聲的人。
這是一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人,他身材幹瘦,臉上布滿了皺紋,因而本來就很高挺的鷹鈎鼻子就更加顯得碩大。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外套,臉上戴着一副老花鏡,看上去簡直就像個久坐書齋的老學者一樣。
而他的旁邊,則站着一個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就是夏爾從法國駐英大使館中臨時征召的随從保爾-比洛特。
而這個老人,卻也不是什麽老學者,而是奧地利駐英大使威廉-馮-克羅伊茨堡伯爵。
他今天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裏——事實上。他是夏爾通過保爾-比洛特将他約出來的。
夏爾朝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問好,然後走到了他的旁邊。
兩個人就這麽肩并肩地走了起來,好像是在共同遊覽的遊客一樣。
“您比我想象得還要年輕,先生。”在走了片刻之後。伯爵看着前方,目不斜視地說,“不得不說您給我出了個難題,居然要我跑到這種地方來聽您面授機宜!我都不知道該希望您說得更多好還是說得更少好了。”
“非常抱歉,閣下。但是我也有我的難處,請您諒解一下。”夏爾同樣看着前方,好像兩個人根本沒有在交談一樣,“我不可能在英國人的陪伴之下秘密去一個地方,所以隻好幹脆名正言順地旅遊了,至少在這裏我還能找到一點點空隙,可以和您聊聊天。您恐怕已經知道了,我十分喜歡奧地利,并且欣賞它多年來奉行的保守主義……”
“考慮到您的難處我倒是能夠原諒您呢。”伯爵拿起了手杖,然後輕輕地用手絹擦拭着。“您想跟我聊什麽就聊什麽,我現在有時間。”
“可是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先生。”夏爾輕輕聳了聳肩,“所以我就言簡意赅一點吧。我這次來到英國之後,英國人同我談了一些事情,因爲實在事關重大,所以我認爲我有必要對我們心目中的友好國家進行一點溝通……”
當他說到“事關重大”的時候,他明顯發現旁邊的老人微微震動了一下。
英法兩國進行了某種外交協調——在此時,歐洲的任何政治家和外交家都想知道其中到底談了什麽的。雖然他表面上還是裝作很鎮定,但是實際上就差把耳朵給豎起來了吧。
“您知道。我是剛剛才進入外交界的,對您來說,我這樣的年輕人還隻是新學生。”夏爾不緊不慢地繼續說了下去,“所以。哪怕從個人的私心方面,我也希望能夠從您這樣的富有豐富經驗的老手當中,得到一些外交方面的教益……”
“那麽,就請您把想告訴我的事情告訴我吧。”躊躇了片刻之後,好奇心戰勝了懷疑和矜持,伯爵終于投降了。
“其實事情很簡單。英國人祝賀了波拿巴家族的勝利,同時表示希望加強同法國的關系,在各個方面。他們說他們需要我們,來維護日漸動搖的歐洲秩序……同時,也樂于見到,一個在波拿巴家族統治下的法國發揮積極作用……”
換言之,他們已經承認了曾經的死對頭的東山再起?
伯爵微微皺了皺眉頭。
倒也難怪他驚詫了,雖然夏爾和路易-波拿巴發動了政變,但是此時的歐洲大陸上,那些高傲的君主們還沒有打算、或者說還沒來得及承認這個新建的政權,拿破侖的名字還徘徊在他們驚魂未定的腦海裏,他們一下子還吃不準應該用什麽态度來對待法國的新變化。
在這種外交局面下,實力最強、而且喊維護現狀的口号喊得最響的英國人,卻反而最先動搖,率先承認波拿巴家族的勝利,這确實讓奧地利人有些始料未及。
“英國确實是一個實用主義至上的國家,祝賀您,先生,我想您已經完成了自己這一趟的外交使命。”片刻之後,他苦笑着點了點頭。然後,他着重地暗示了一句奧國還沒有打算跟風,“不過,各國都有不受幹涉地執行自己外交政策的權利,對此我無權表示質疑……”
“我承認奧地利有自己自由行事的權利,這可不能成爲遲疑不決和耽誤時機的借口,閣下。”夏爾絲毫不給面子地打斷了他的話,“英國人的行動可比您迅速地多——而且步調也比您想象的還要大。”
“還要更大?”伯爵已經被完全提起了胃口了,以至于馬上跟着反問。
“他們跟我說,鑒于歐洲的局勢已經變得支離破碎,所以現在需要強有力的國家站出來,重新穩固住搖搖欲墜的和平。而英國和法國就有這樣的資格——他們的原話是,現在隻要英國和法國聯起手來,歐洲大陸一隻耗子也不能動一下。”
正如同夏爾所希望的那樣,伯爵不安地微微搖動了一下。
他不知道奧國在這些英國人眼裏,到底屬于不屬于“耗子”的行列——也許應該是屬于的吧……
“那麽耗子在哪裏呢?”片刻之後,他勉強鎮定地問。
“耗子到處都有,誰想要破壞就有的秩序誰就是。”他越是心裏着急,夏爾就越是不急,“歐洲的根基可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觸動的。”
雖然法國人、尤其是一個波拿巴分子說出這種話來着實很諷刺,但是伯爵并沒有打算駁斥他的胡言亂語。
“奧地利同樣樂于維護歐洲的和平。”仿佛是爲了強調本國的地位,伯爵的語氣裏面多了一些強硬,“多少年來她一直都在這樣做,無論是四百年前還是四十年前。”
四百年前他們在對付土耳其人,四十年前他們在對付的人就是……
“是的,奧地利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他曾擊垮了土耳其人,保衛住了歐洲的和平。”夏爾點了點頭,裝作沒有聽懂對方的反擊,“我同樣相信,歐洲現在的和平,也有賴于像奧地利這樣的大國來維護。”
聽到了夏爾這句話之後,伯爵的表情總算松下來了不少。
“貴國的地位,我認爲其實是維系在歐洲大陸的穩定上面的。”夏爾繼續恭維了下去,“我認爲,貴國有必要、而且确實也有能力成爲歐洲和平的基石。”
雖然早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奧國就已經大大中衰,談不上什麽“歐洲和平的基石”了,但是既然好話不要錢,所以夏爾也完全不介意多說多少。
“不過……形勢一向是随着時代而變化,在數十年前,法蘭西不幸地染上了破壞和平的疾病,因此不得不同貴國爲敵,時光治好了我們;同樣的,數百年前,土耳其人威脅了歐洲的和平,但是現在它卻成了遭受侵略的一方……歐洲是一個大家庭,每一個成員的和平都有必要維持。”
侵略者?土耳其人有什麽資格指責他人侵略?伯爵皺了皺眉頭。
他明白,追究聲名狼藉的土耳其人和侵略成性的俄國人到底哪邊更好是沒有意義的,需要誰是好人的時候誰就是好人。
也就是說……“耗子”原來是指俄國人,英國人暗地裏和法國人達成了一項針對俄國人的默契?
大使突然發現後背出現了些冷汗。
“有些耗子不好抓。”他再度試探了一句。
“是的,有些耗子不好惹,但是法國人也絕不會是好欺的,更何況現在英國也和法國人站在了一起。”夏爾輕輕地虛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擺出了一點稍有威脅含義的手勢。“我們喜歡交朋友,但是卻也不害怕敵人。”
果然就是這個意思!伯爵心中恍然。
“好了,關于這個問題,我已經說給您聽了,”眼見對方已經領會,夏爾就決定不再說下去了。“我希望貴國在首相病重的時候,仍舊能夠保持某種政策上的延續性,畢竟時間可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