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靈頓公爵隐居的城堡當中,幾位如期而至的訪客齊聚于此,給這座原本沉悶的城堡帶來了難得一見的熱鬧——雖然這幾位訪客其實嚴格來說是喜歡喜歡安靜的人。
“特雷維爾先生,聽說您有一個妹妹?”
在餐具的碰撞聲當中,年老的帕特森女士以一種恰到好處的好奇打量着夏爾,神情當中一點也沒有顯露出老人的疲态。
“是的,沒錯。”夏爾給出了肯定的答複,同時用刀切開了牛排。“我沒有兄弟,就隻有這一個妹妹,比我小上幾歲。”
“哦,那您還真是不容易啊,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悉心照料她……”帕特森女士好似有些同情地眨了眨眼睛,用這種方式表明自己對夏爾的家庭情況早有耳聞,“我聽說您的妹妹十分美麗而且富有教養,并且極具藝術的天賦,想必您一定花了很多心思來培養吧?”
“也不是非常辛苦,說來您恐怕會有些見笑吧……我常年照看着她,結果好像把自己當成了她的父親一樣的存在,看着她一點點成長,從懵懂無知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心裏會有一種成就感吧。這種成就感讓我覺得一切付出都是物有所值的,甚至還能夠讓我樂在其中。”因爲之前稍微喝了一點酒,所以夏爾原本十分厚重的心防稍稍卸下。回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照顧妹妹、想盡辦法滿足她的一切願望的往事,竟然有一種百感交集的感覺。
如果一直能那樣持續下去該多好。
帶着這種無奈的感歎。他突然話鋒一轉,“可是。孩子終究會長大,某一天我終究會突然發現,原來她已經長成了和我一樣的大人,再也不需要我的呵護了……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一切都讓人難以接受,可是又不得不去接受。”
雖然礙于場合,他無法将一切都跟人傾訴;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是回想起自己妹妹暗地裏的轉變、以及暗地裏對自己所做過的一切時,他的心裏仍舊有些隐隐作痛。
“哦?您……您這番話。倒還真像是一個父親的自白了啊!真的難以從這番話裏面想象出您的年紀!”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十分驚詫地看着夏爾,“您知道您的話讓我想到了什麽嗎?想到了我自己,我當年爲了我的兒子也耗盡了心力,您知道的,他有一個極其不負責任的父親,狠心地将我們都抛棄了——所以您能夠想得到我爲了撫養他要花費多少代價、忍受多少苦楚……”
“完全能夠理解,夫人,”夏爾一邊頗爲恭敬地回答。一邊在心裏尋思這個老婦人爲什麽突然提到了這個問題上。
“聽說您的妹妹十分美麗,有機會的話我真想見見。隻可惜我現在沒有辦法去法國……真是遺憾。”像是感歎什麽似的,這位女士歎了口氣。
結果說到底還是想要讓我幫忙啊……
“這一點您不用感到遺憾,因爲我的妹妹也來英國了。當然是以個人的方式前來的。”雖然,但是夏爾仍舊以暗示的方式回絕了對方的要求。“如果您相見他的話,在這裏就可以了。不用等到法國。”
也就是說,就算将我的孫子叫回法國。你也不肯讓我踏上法國的土地嗎?
就在夏爾的注視之下,帕特森女士的眼睛微微縮了縮。顯然對夏爾現在還不肯松口感到有些惱怒。
但是,良好的定力,讓她總算很快重新恢複了鎮定。
沒關系,遲早我的孫子會将一切都辦成的。
“那就太好了,先生,您總是會有各種準備,我對您感到由衷的感激。哦,真希望能夠早點見到她呢,如此青春靓麗而又富有魅力的孩子,一定會讓我回憶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吧……”說到這裏,帕特森女士又略表歉意地向夏爾躬了躬身,“請您原諒,我失态了,像我這樣的老人,總是會想辦法讓自己和年輕人多接近接近。”
“如果您有這種打算的話,您随時都可以有機會,這段時間她一直都會呆在倫敦,直到世界博覽會結束。”夏爾十分友好地攤開了手,“想必您也會去參觀博覽會的吧?那麽您到時候隻要回到倫敦就可以去見她了,隻希望您到時候不至于失望。”
“怎麽會呢?特雷維爾家族的孩子,我相信都是優秀而富有魅力的——您和您的妻子不是最好的證明嗎?”帕特森女士面帶微笑,用一種十分輕松的語氣回答。
别說那位小姐早已經被傳言說才貌兼具,就算長得醜陋,那又怎麽樣?
隻要熱羅姆将這位小姐握在手裏,特雷維爾家族就不怕不爲他盡心效力吧……一邊飲下杯中的酒,帕特森女士一邊在心中冷笑。
無疑,現在他們還談不上“門當戶對”,所以這位女士根本都沒有心思提出自己的構想。
但是,出于老人對孫子通常所具有的盲信,這位女士絕對相信自己的孫子有能力完成奶奶的心願。
熱羅姆那麽英俊,又那麽才華橫溢,又有哪個人會不喜歡呢?
帶着這種遐想,帕特森女士的臉上禁不住展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而她的臉則因爲酒精而稍稍泛起了一絲紅暈。
“特雷維爾先生,有一件事我十分不明白——您是怎樣将遠大的目标,同有時候不得不爲之低頭的現實給結合起來的呢?我的意思是說,您想必會有一些非常難以相處、但是又不得不恭敬以對的同事吧?他們對您通常心懷不滿,好像除了礙着您的事之外就沒有别的東西可做了一樣……”仿佛是爲了轉開話題似的,她突然又重新擡起頭來看着夏爾,“您不得不屈身,同這些人一起勉強共事,然後在他們的牽扯之下,居然還能做出如此的業績……真是讓人敬佩。”
然而,她的恭維話還沒有讓夏爾感到開心時,就牽出了另外一個人。
“這一點倒是十分常見,一個人想要做出點事來,就不得不用鞭子抽打他的部下,以及他的那些頭腦空空的同事們。”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進餐的公爵突然插話了,“忍受他人的庸碌無能,是聰明人不得不學會的必需技能。一個人越是做成了大事,他就越會對身邊的那群庸碌之輩厭煩透頂。”
“想必您當年就是如此。”夏爾适時地展露出了笑容。“考慮到您所完成的偉業……您一定已經對他們厭煩透了。”
“是的,您根本無法想象到我當時是在和一群什麽樣的可憐蟲共事。”威靈頓公爵毫不客氣地給出了評論。“如果沒有我的話,他們最好的結局也隻不過是被你們法國人的軍隊撕成碎片而已。”
考慮到他的那些部下和同事都已經老去死亡了,所以夏爾也沒有興趣爲他們申辯,他隻是笑着聳了聳肩,然後又喝下了一口酒。
“現在,這種苦難就該由您來忍受了,年輕人……”公爵輕輕歎了口氣,然後重新打量着夏爾,“你要小心約束一群精力旺盛而又頭腦簡單的莽夫,說實話我真替您感到擔心……”
夏爾稍稍偏了偏頭,等待着他的解釋。
“一個民族在休息了40年之後,總是精力旺盛的,更何況是血氣方剛的法國人。這種旺盛的精力,既能夠促使一個國家的複興,也能将一個國家引領向可怕的毀滅……”在并不明亮的燭光的照耀下,威靈頓公爵原本就已經密布皺紋的臉此時顯得更加晦暗不清了。“而您,您爲了奪取政權,幫助了您的主人執行了一項政策,提高了軍人的地位——如果不是說将軍人們置于國家的支配地位的話。那麽,當掌握到了這種支配地位之後,這群血氣方剛的法國人究竟會想什麽呢?不用猜我都能夠明白。”
“恐怕您将一切都想得太壞了。”夏爾勉強地笑着。
“是嗎?希望如此吧。”公爵的表情還是沒有絲毫變化,讓人不明白到底心裏在想什麽,“特雷維爾先生,我想有一件事,作爲聰明人我們是應該心照不宣的——既然是您在提高軍人的地位,那麽您就有義務爲了您的國家,爲了您的地位來約束那些人。否則,您就是在玩一場在草場放了火然後悠然走開的惡毒遊戲,其後果卻抛給了其他無辜的人來承擔!歐洲千百萬人的鮮血可不應該再像當年那樣白白流淌——我想您是明白這些道理的吧。”
夏爾有心想要辯駁,但是他心裏知道威靈頓公爵可不是這麽好欺騙的人,所以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辯駁了。
某種程度上,他說得确實十分有道理。
“不用跟我說什麽花言巧語來解釋,麻煩是您自己的,您要做的隻是解決麻煩而已,”公爵攤了攤手,“我已經是個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離開人世。下一個時代,巨人就将是您——您爲您的責任做好準備了嗎?”
如此犀利的眼神,猶如将夏爾的身體整個刺穿了一般。
夏爾微微不安地抽動身體。
“一個特雷維爾從來不會因爲您的意見而改變自己的做法,他自有自己的步調。”最後,他留下了這句回答。“但是,他會一直站在火堆旁邊,用它點燃自己的雪茄。”
“但願如此吧,年輕人。”公爵悠然歎了口氣,“明天您就可以回去了,希望您能記得我跟您說的一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