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位拿破侖時代最偉大的軍事統帥之一、這位曾經強悍冷酷到被人帶着敬畏地稱作“鐵公爵”的老人,現在是個反戰分子?這位曾經率領軍隊打垮了拿破侖稱霸歐洲的最後希望的老人,現在希望英法一直保持友好,不要再戰?
好吧,這聽起來确實有些令人難以置信……簡直就是荒謬。
但是,仔細想想的話,實際上這倒也并不是特别荒謬。
在屍橫遍野的滑鐵盧,看着已經一片蕭然的可怕戰場,威靈頓曾說過“我向上帝祈禱,希望我今後不再打仗。”
他也确實是這麽做的——在戰後,他被任命爲駐法占領軍總司令,然而他卻反對簽訂懲罰性的和約,拒絕了普魯士軍隊統帥布呂歇爾提出的槍殺拿破侖和焚燒巴黎的建議。他還組織貸款以解救法國已經枯竭的财政,并提出爲了照顧法國人的民族感情,在3年後撤出占領軍。
同人們所想象的不大一樣,那些軍事統帥在掌權之後,大部分人反而不願意窮兵黩武。因爲,隻有那些曾經帶兵打仗過、并且見慣了自己的部下和敵人屍橫遍野的軍事統帥,才會最深刻地理解戰争到底爲何物,又到底有多麽可怕,他們在主政的時候反而希望避免戰争,執行保守而且相對溫和的政策。
威靈頓公爵和蘇爾特是如此。20世紀也不乏其例。曾經擔任過盟軍統帥的艾森豪威爾,甚至還在卸任總統時提醒美國民衆不要被軍工利益集團所蒙蔽,不要輕易發動對外戰争。
所以,從這一點來看,威靈頓公爵真誠地希望英法不再打仗似乎也并不算很奇怪。
不過,不想打仗很正常,但爲什麽單單要說英法之間呢?夏爾腦中瞬間閃過了一點疑惑。
他明明确确地說自己不想看到英法“這兩個偉大民族”再戰,而不是不想看到英國再度同外國交戰。甚至在夏爾明确表示英法在不久的将來可能要同俄國作戰時也是如此。
那麽,他的這一番反戰宣言,除了表示自己的和平主義之外,搞不好還會有其他的深意。
“您說得非常對,兩個偉大民族理應和睦相處,她們之間不應該存在無可彌合的分歧,我也看不到這種分歧。”帶着這樣一種明悟。夏爾小心地試探了一句。“我相信。保衛歐洲乃至整個世界的和平,對法國和對英國同樣有利,在同樣崇高的目的之下,她們沒有理由反對一同爲這樣一個偉大和神聖的事業而努力。”
“一同爲偉大和神聖的事業而努力——您還是太習慣于彎彎繞繞了。”公爵輕哼了一聲,表示出一副對夏爾的政治家做派不太認同的樣子,“我說得直白一點吧,在我的構想當中,隻要我們兩個偉大國家共同攜起手來。那麽在這個世界的任何角落,哪怕一隻耗子也不能動一下。既然如此,那麽兩個偉大民族爲什麽要彼此傷害,在無意義的戰争當中将青年人的熱血白白抛灑,而不是互相幫助呢?英國樂意維護法國的既得利益、以及可能要得到的利益——隻要法國以同樣的熱誠來回報的話……”
明白了……終于明白了。
在公爵近乎于露骨的表态之下,夏爾終于恍然大悟。
這不就是英法協約嗎?
在曆史上,威靈頓公爵的這個提議确實實現了——英法之間不再作戰,反而各自承認保衛各自的利益,并且共同用一切手段來維護這種既得利益。
從1904年4月8日英國外交大臣蘭斯多恩侯爵菲茨莫裏斯和法國駐英大使康邦在倫敦簽訂摯誠條約、互相承認各自的勢力範圍和建立軍事同盟開始。到1956年英法爲維護蘇伊士運河利益,聯合出兵埃及結果敗退爲止。英法之間建立了一種同盟關系,并且維持了半個世紀的步調一緻。期間打了兩次世界大戰。
直到1958年,夏爾戴高樂發動政變奪取了政權,并且抛棄了這種同盟關系,轉而尋求和德國和解,希望建立一個統一的歐洲聯盟,這種諒解和同盟關系才正式宣告終結。
英國人尋求這種同盟關系當然并不是出于對法國人民的熱愛,而是爲了維持自己的利益。
而公爵的這個提議,比曆史上實現了的協約早了五十年。
毫無疑問,威靈頓公爵笃信和平主義。
但是更加毫無疑問的是,他笃信的是以保衛英國既得利益爲前提的和平主義。
“您給了我一個非常大的震動。”猶豫了片刻之後,夏爾隻能給出這樣一個不置可否的回答。
“我跟您實話實說吧,我的提議正是爲了讓英國繼續享有自己的榮光——其實我不明說您不也一樣想得到嗎?”公爵繼續以平靜的語氣說了下去,“在全世界各地,我們已經占據的土地已經夠大了,就算把不列颠的子民統統拿過去開發也足夠使用——既然如此,我們又有什麽理由繼續爲了土地而同誰作戰呢?我們必須保衛這一切,然而也許這并不是單靠我們就能夠力所能及的。英國人……就像一個牧羊姑娘一樣,有幸靠着上帝的厚愛處于一個非常優越的位置,将歐洲各國給鎖在了羊圈裏面。然而,這種得天獨厚的幸運難道能夠一直就此維持下去嗎?不,就我看來,大陸各國的财富正在與日俱增,它們的力量隻會越來越強,最後他們勢必将會能夠沖破羊圈,向整個世界進發……”
“法蘭西也在大陸上,哦不。就按您說的那樣,處在羊圈裏面。”夏爾冷靜地給出了一個回答。“它也和您說的一樣,渴望看看世界長什麽樣。”
“難道現在法國人還沒有看個夠嗎?如果沒有的話,它可以繼續看下去。”公爵悠然回答,“我認爲法國很容易就能夠理解我的看法,不是嗎?”
公爵的意思和簡單,法蘭西也是既得利益者,它有動力同英國人一起維護舊有的世界秩序——正如曆史已經證明的那樣。
畢竟是在不列颠縱橫了這麽多年的元老。公爵在大英帝國最爲輝煌的時刻,他敏銳地洞見到了一個現在幾乎還沒有人特别注意到的事實——那就是,随着各個國家從戰争創傷當中痊愈,以及從工業革命當中越來越壯大實力,英國已經難以單靠自己來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甚至也難以單靠自己來擊敗那些最爲危險的敵人,它需要在歐洲的強國找幫手。幫助它一起來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
在輝煌的盛世當中還能有如此清醒的認識。能看到潛藏的危局,比起那些自命不凡的英國政治家來,真是不知道強了多少。
在公爵看來,比起野心勃勃、不知餍足的其他國家來,法國倒不失爲一個好用的幫手。
哼,提議倒是很不錯。在威靈頓公爵滿懷熱切和期待的眼神當中,夏爾在心裏冷笑了起來。
然而,不管是他。還是路易-波拿巴,都注定不會接受這種提議的。
因爲,英國是現在世界秩序的最大受益者,擁有世界上最廣闊的領土,也是整個海洋的主人,如果要,無異于向英國人俯首,承認自己無法和她一争雄長——這是現在任何一個法國執政者都不可能同意的條件。
原因很簡單,對于兩個帝國來說。一個地球實在太小了,隻要法國還想擁有一個同英國并肩齊驅甚至超乎其上的帝國。它就無法爲了維護英國的頭号地位而戰——20世紀初的德意志帝國也是同樣如此,盡管當時英國人屢次想要拉攏德意志帝國。但是他們就是無法達成妥協,盡管從理論上來說隻要它們聯合在一起就能擊敗當時世界上的任何敵人。
在曆史上,直到普法戰争失敗、法國人失去了争雄世界的希望,也放棄了曾經的雄心之後,才會選擇不再進一步擴張,而是幫助英國人維護舊有秩序。
一想到這裏,夏爾突然感到有些微微不悅了。
威靈頓公爵的這番提議,無異于表露出來了,在他的心裏,夏爾并不如路易-波拿巴那樣膽大、那樣充滿野心。他認爲,夏爾是可以用一點點小恩小惠就能滿足的。
“恐怕法蘭西所看到的世界還不夠大。”因爲這種不悅,夏爾的語氣裏面微微加上了一點點嘲諷,“不過,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大家都看到了,最好的世界都被那位可愛的牧羊姑娘收入囊中了,她可不願意讓外人看看。”
“我認爲,英國與法國之間做出某些妥協是可能的。”也許是覺得夏爾的表态代表有戲,帶着一種奇特的表情,公爵小聲咕哝了一句,“同時,從保住兩個偉大民族的既得利益來看,也許也是必須的。不過,法國剛剛從創傷當中恢複過來,她又需要看多少呢?過大的奢望隻會惹來嫌隙,而實際上卻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好處。趁着我還有些時間,您倒可以将法蘭西的願望說給我聽聽……别忘了,直到此時此刻,我仍舊是英國陸軍的最高指揮官。”
這既是一個安撫夏爾、鼓勵他提出要求的保證,也是一個要求他不要趁機獅子大開口、以至于反而壞事的威脅。夏爾此時已經能夠完完全全地把握住這個老人的意思了。
我開出的價碼,是您永遠也難以滿足的。
但是即使如此,我仍舊十分崇敬您。
夏爾在心裏低聲說。
“關于這個問題,請原諒我無法在此立即對您作答,因爲這不是我能夠信口開河的。隻有總統閣下,才有資格判斷法蘭西需要什麽,以及法蘭西爲了保衛自己而應該做什麽。”不動聲色之間,他将給出價碼的義務給規避了過去,将責任抛到了路易-波拿巴身上。
頓了一頓之後,他繼續以那種平靜的口吻說了下去,“不過您放心,我會在和國内進行溝通之後,将這個問題的答複、和法國進一步的建議,以備忘錄的形式交給您以及英國政府,我個人可以保證,對于英國政府和您的誠意,我們願意以同樣的熱忱來回報。甚至……我個人願意爲了保衛英國和法國的共同利益而戰,如果有需要的話。”
公爵平靜地看着面前的這個金發年輕人,以那種飽含恭敬和熱情的語氣說完了自己的話。
他确實已經精湛于這個行當了,就像那個令人又喜愛又憎恨的塔列朗一樣。
“現在的小家夥啊!”片刻之後,他噗嗤地大笑了起來。“然而,時間會證明,我才是對的,你們都隻是自作聰明而已!”
最後,他又擡起頭來,若有所思而又略帶憂慮地看着頭上的虛空。
“可是,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