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夏爾的話之後,這位侯爵頗有風度地擺了擺手,然後笑着回答,“我想今天我們還很有時間,所以不用特别着急。”
接着,他突然輕輕地拉開了自己的抽屜,然後從裏面拿出了一盒雪茄。
“夏爾,要來一點嗎?”
“我不是特别喜歡抽煙。”夏爾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給出了一個頗爲委婉的回答。
“哦?爲什麽?”侯爵挑了挑眉頭,好像對夏爾這種青年貴族居然不喜歡抽煙而感到很驚奇,“夏爾,這可是紳士們必有的愛好啊!”
“沒有什麽理由,隻是不太喜歡而已。”夏爾微笑着回答,然後自己突然伸手從部長的煙盒裏面拿走了一根雪茄,“不過,既然您如此盛情,那麽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了……”
接着,兩個人拿起雪茄剪,剪開了雪茄的尖端,然後點燃了雪茄。
部長先是沒有說話,而是叼着雪茄,充滿了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重重地噴出了一股煙霧。
才擡起頭來看着夏爾,半開玩笑地說,“夏爾,要辦外交,不抽煙可不行——吸煙室可是個談大事的好地方,你要知道,在充滿了眼線和洩密的外交界,這種地方可真的很難找。别擔心什麽影響健康的傳言!年輕人,别相信那些庸人自擾的鬼話,我今年都已經六十五歲了,已經抽了雪茄四十年,不還是好好的嗎?”
說完。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後再度長長地一吐息。“看!這是人生裏多麽難得的享受啊!”
看着侯爵這如同瘾君子一樣的表現。夏爾隻是微微一笑,“我想。可以坦誠交流的地方總是可以找到的,并不一定要抽煙。”
倒不是因爲擔心對身體有害什麽的,純粹是因爲不喜歡而已。
眼見部長還想再說點什麽,夏爾不慌不忙地擺了擺手,用雪茄煙劃出了一個優雅的弧線。
“如果和外交界的某個人見面時,有人覺得我的做法讓自己不自在的話,那麽我得說,到了現在,他們得學着按照夏爾-德-特雷維爾的節奏來辦事。”
夏爾這種暗含不悅的表示。讓部長的臉頓時稍微僵了僵。
很快他明白了夏爾的意思——你讓我抽煙我就給你面子跟着抽,但是别以爲可以随意支使我,更别以爲可以對我賣弄資格。
然而,雖然夏爾的态度如此強硬,但是部長卻絲毫沒有呵斥或者反感的表示。
因爲,這位特雷維爾是總統最鐵杆的支持者、同時也最得他信任;而這位圖爾戈侯爵隻是先忠于波旁的舊貴族,在幾年之前才改換門庭而已。
這位侯爵,心裏很明白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哪怕表面上看上去自己的官位要比對方高,那也隻是一個幻象而已。在總統已經确立了絕對獨裁體制的今天,大家的權勢和地位隻是依賴于誰在總統心中分量更重。
“哈哈哈哈!”片刻之後,侯爵大笑了起來。“夏爾,您還真是……好吧。年輕人畢竟氣盛,可以理解。”
畢竟是老于世故的貴族,他用笑容掩飾住了心裏的尴尬。也讓這種小小的沖突頓時化爲了烏有。
然後,他将手伸到了煙灰缸旁邊。然後輕輕地彈了兩下煙灰。
“好吧,那麽我們言歸正傳吧。”他的表情重新歸于嚴肅。“根據大使從倫敦傳過來的消息,在您達到倫敦的第二天,羅素先生就将親自接見您。”
“什麽?”夏爾先是吃了一驚,然後重新恢複了鎮定,“看上去這是個令人歡喜的消息。”
羅素先生,就是指當今的英國首相羅素。
“的确是個好消息。”部長又吸了一口雪茄,“這說明英國人對改善與法國的關系興趣很大,比我們願意想象的還要積極。不過……夏爾,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是要保持鎮定,不能因此而忘乎所以。英國人老奸巨猾,我們絕對不能夠托付以信任,另外,如何能夠得體地應付這位首相,以至于既不表現得過于殷勤,也不能讓他覺得受到冷落,這也是個大問題……”
“所以您的意思是?”夏爾試探地看了看部長。“請您直接示下吧,您是部長,我服從您的指派。”
爲了怕得罪夏爾,部長故意把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意思是很明顯了——他是怕夏爾是一個新丁,因爲年輕氣盛不懂如何進退,應付不好英國首相。
雖然這種被人擔心的感覺很不好受,但是夏爾也能夠理解部長的動機,所以也十分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願意聽從命令——當然,如果想要将自己暗地裏架空,那就免談了。
“其實也沒什麽,我隻是想要讓您到時候多聽聽使館人員的意見而已,必要的時候可以帶一兩位信得過的使館人員以翻譯的名義出席會談——畢竟他們一直都在英國,對英國事務比您和我都要明白得多,可以讓您不至于被英國人擺一道。”也許是因爲對夏爾突然變得如此謙和的态度感到十分滿意,侯爵笑着點了點頭,“夏爾,您會英語?”
“是的,我會一些。”夏爾點了點頭。
“那就裝作不會吧,”部長将自己的煙頭掐滅了,然後放到了煙灰缸當中,“就我的經驗來看,在會談上裝作聽不懂對方的語言是很好的一招,因爲在旁邊的随員翻譯時,您會有足夠的時間來緩沖思考——如果運氣好的話,您還能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那可比他們跟您冠冕堂皇說出來的東西要有價值得多……當然,對女王和親王,您沒有必要這樣。盡可以用德語和他們暢快地交流,如果您能夠赢得他們兩位的好感。那對我們就再好不過了。”
說穿了,還是擔心我這個毛頭小子不懂進退。沖撞了英國首相吧……夏爾在心裏苦笑。
“好的,謝謝您。”夏爾略加思索就答應了部長。“我會裝作聽不懂英語的。”
在過去一兩個世紀,英國的上層都會說法語,但是到了如今,世态已經大大不同了,傲慢的英國紳士們可沒有多少學習法語的熱情。不過,英語也沒有達到21世紀那種國際語言的地位,所以夏爾就算聽不懂也沒什麽可稀奇的。
“您能夠如此通情達理,真是太讓人開心了。”部長看上去也松了口氣。“那麽祝您能夠有一個愉快的英國之旅,同時也能夠帶一些好消息回來給我們。”
“我也希望如此。”夏爾微微躬了躬身,然後将自己手中的雪茄也放在煙灰缸裏面熄滅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又一個好消息。”部長突然又笑着朝夏爾擺了擺手,“英國同時傳過來的消息,威靈頓公爵同意接見您。”
“哦!那真是太好了!”夏爾脫口而出。
出于一種想要見見拿破侖時代遺留的少數巨星之一的念頭,夏爾在制定訪英行程的時候,特别通過法國使館向英國政府提出了求見鐵公爵的要求。今天終于得到公爵本人同意接見的反饋,這确實讓他心裏十分高興。
“您好像對他很推崇?特意要求見他?”似乎是對夏爾喜形于色的表情感到奇怪,侯爵低聲問。
他的語氣有些古怪。
作爲一位法國舊貴族,他對威靈頓公爵可謂看法複雜——就是這位公爵。在滑鐵盧最後擊敗了拿破侖,讓波旁王朝得以複辟;然而也就是這位公爵,讓法國的軍事光榮受到了最重的打擊。
所以。他很難理解夏爾爲什麽會表現得如此振奮。
“哦,我隻是想要和他談談而已。畢竟他是一位強者,我希望從他那裏得到一些教義。”片刻之後。夏爾重新恢複了鎮定,不能讓人看出自己對拿破侖的死敵竟然如此推崇。
“好吧,随您的便。”部長點了點頭,顯然對這個問題不想深究。
“部長閣下,等到我從英國回來之後,您就該給我安排正式的職權了吧?”夏爾突然冷不丁地提出了一個問題。
“嗯?”部長登時一驚。
這些天,他一直以夏爾需要學習爲名,并沒有分配給對方太多的任務,沒想到今天還是來了啊……哎。
“您想要什麽呢?”
他一邊勉強回答,一邊暗自祈禱對方不要搶走自己太多東西。
“東方的事務我比較感興趣,我想請您交給我來辦理。”夏爾低聲回答。“不管近東還是遠東,我都十分有興趣。”
“哦?”部長的語氣裏,疑惑中帶上了一絲竊喜。“東方?”
“是的,我明白,您對我的經驗還有疑慮,而我自己也對歐洲各國的問題不太上手,所以我想,我還是從東方開始吧……無論是土耳其還是伊朗,甚或清國,将對這些國家的外交事務交給我,想必您不會感到困擾吧?這些國家都不夠強,就算鬧出了什麽麻煩,我想您也可以輕易壓下來……至于對歐洲國家的事務,您應該繼續主導,我隻需要先參與并且學習就行了。”
也就是說,歐洲事務也要參與,隻是不主導而已……天知道可信不可信。
侯爵暗自心裏一痛。
他擡頭看了看,發現這個青年人正滿面自信地看着自己,好像一點也不擔心自己不同意一樣。
雖然要求很高很苛刻,但是就算如此,也比現在就強行把自己架空要好吧?
部長心裏思酌了片刻。
“好吧,您自然有權處理事務,我之前隻是看您新婚不久,所以才沒有勞煩您而已。”侯爵仍舊微笑着,看不出心裏的喜怒來,“那就照您說的辦!等您回來就照此辦理。正如您所言,這些地方您就算鬧出什麽麻煩來,我們也還是可以壓下來的——歐洲可就不一樣了。”
現在還用得着你,不過遲早連歐洲我也接過手來,夏爾在心中暗自回答。不過他的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任何異常來。“那是當然。正因爲歐洲問題如此重要,所以我們絕對不能缺失了您的經驗……閣下。在歐洲各國的問題上,我隻希望同您一起共事。并且學習您處理外交事務的手段和風範而已。”
“我并沒有什麽可以教您的了,先生。”侯爵看上去發自内心地恭維着夏爾,“您是我國難得的青年才俊,未來遲早是要爲國家作出更多貢獻的。雖然現在隻是東方,但是遲早您會接過我國外交的指揮棒,我深信如此。隻可惜我現在已經年近七旬,離退休都沒多久了,可能隻能在聖父那裏看到您爲我國縱橫捭阖的身影了……”
夏爾當然聽得出來侯爵的暗示了,他這番話既是恭維也是求饒——他在哀求。說自己沒幾年就要退休了,隻求夏爾在這段時間内不要完全架空自己這個外交部長,先好好玩玩東方問題再說。
此時此刻的他還不知道,路易-波拿巴和這個年輕人早已經暗中決定在未來幾年做出些什麽來。
“您會如願以償的”夏爾也同樣不明不暗地暗示着。
接着,好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他略微好奇地看着侯爵,好像是在開玩笑一樣,“對了,閣下。真沒想到您居然會這麽爽快地答應我的要求,我還以爲您從您的叔祖父得到了對東方的特殊興趣呢!”
聽到了夏爾的這句話之後,侯爵臉上有些尴尬地笑了起來,“您居然還知道這個?哦……我的叔祖父确實是有些令人可笑的興趣。對清國推崇至極,可是,當然了。我對清國是沒有任何興趣的,況且我們在那裏的利益也不多……”
他的語氣懶散而又随意。好像是個打算随便丢點玩具給孩子玩的家長一樣。
不過,這位圖爾戈侯爵的叔祖父。可沒有他說得這麽輕描淡寫,而是曆史上的一位大人物。
安内-羅伯特-雅克-德-圖爾戈(後被封爲勞内男爵),正是法國重農主義流行時期,是該學說最爲著名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路易十六時代出任過财政大臣,還曾在1776年,根據向兩個将回國的中國留學生寫的詢問問題,寫過一本著作《關于财富的形成和分配的考核》,在當時的法國惹起了十分巨大的反響。
這本書将清國的很多情況和當時的法國一一對比,然後總結出了很多法國的體制弊端,要求國王的政府學習并且改進——當然,這種‘清國體制優越性’,很大一部分就是來自于他和他的同道們的臆斷了。
在啓蒙運動蓬勃而興的時代,爲了獲取攻擊現實的思想武器,這個學派無限制地美化了當時清王朝統治下正處于極盛時代的中國,當時主張向中國學習,将法國建成一個‘像中國那樣以農業爲本、重視道德體系和施行開明政治’的國度。
毫無疑問,他們的努力是沒有任何成果的,當時已經近代化的歐洲肯定已經無法走上理想中的農業社會道路,回到這些學者們所幻想的田園牧歌的時代。
而随着中歐之間交往日漸頻繁,清國外強中幹、腐朽衰靡的本質也愈發暴露在了法國人面前,原本流傳在學者們中間的中國幻夢漸漸破滅,再也沒有人想過要向清國學習的說法了。
至少,站在夏爾面前的這位侄孫,心裏是絕對沒有任何對清國或者任何一個東方國家的好感的。
“看來您是對清國很不在乎了。”
“本來就不需要在乎,那裏對我們毫無作用。”部長的回答十分言簡意赅,“清國雖然很大,人口衆多,但是他們的統治者愚昧而且無能,政府也非常腐敗,軍事力量也十分孱弱,所以他們并不能對我們産生什麽影響,我沒有必要特别關注他們。”
好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他從旁邊的文件夾裏面拿出了一份報告,“對了,就在前陣子我還接到一份報告,說清國的南方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叛亂,據稱叛亂分子的領袖還是基督徒。這場叛亂很快就綿延到了數個省份,看上去不會輕易平息了,由此我們更加可以判斷,在可預見的未來,清國在世界上的地位隻會愈發不值一提。”
不用看那個報告夏爾也知道這是在說什麽。
在1851年1月11日,拜上帝會的教主洪秀全38歲誕壽當天,他會和他的部下們舉行隆重的祝壽慶典,萬衆齊集犀牛嶺,誓師起義,向清王朝宣戰,然後建号太平天國。
随着金田起義的号角,轟轟烈烈、綿延十幾年的動亂将會在清國的各地同時展開,讓清王朝陷入奄奄一息的境地。
因爲中歐之間消息流通的閉塞,所以這個消息不久才傳到法國。同時,因爲缺乏對中國的了解和咨詢渠道,圖爾戈侯爵無力作出準确的判斷,隻當這是一場地方性的叛亂而已,再加上精力被其他大部分歐洲事務所牽扯,所以更加沒有興趣去關注——雖然洪秀全理論上應該是基督徒,但是這并不足以惹起外交部長的興趣。
“好的,既然它無足輕重,而且不會對歐洲造成什麽影響……”夏爾微微朝部長躬了躬身,“那就盡管交給我來辦理吧,就當是練練手也好。謝謝您,閣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