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最近他因爲心事比較多,一直都睡得不是特别好——正因爲如此,當門被重重地敲響、直至将其驚醒的時候,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
“誰?怎麽回事!這麽晚了還要來敲門!”帶着一種迷迷糊糊的倦怠感,他粗聲粗氣地問。
“少爺,有重要的事情要向你報告。”房門外傳來了一聲低聲的回應。
從聲音來聽,是爺爺的那位貼身仆人。而這位仆人難得一見的凝重态度,讓夏爾慢慢地從困倦的泥淖當中拉回了意識。
也對啊,沒有重要的事情,他們怎麽敢這樣做呢。夏爾心想。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他的聲音放柔和了許多,然後迅速地從床上跳了起來,穿上了衣服。
等他穿好衣服重新打開門,發現對方還站在門口。
“到底怎麽回事?”他低聲問。
“有一個人跑了過來,說他叫孔澤,是您的一位下屬。”對方恭敬地回答,同時探尋地看着夏爾。“嗯,是的,是有這麽一個人。”夏爾點了點頭,“不過這麽晚了,他有說找我什麽事嗎?”
仆人遲疑了一下,然後才低聲回答。
“他說是今天碰到了老爺。”
“嗯?他碰到了我爺爺?什麽時候?在哪裏?爺爺不是在家裏休息嗎?”夏爾有些疑惑地問。“再說了,這種事也沒必要特意叫醒我啊?”
“呃……這個……”仆人再度遲疑了一下,最後好像才下定了決心。
“他說的是您的父親,少爺。”
直到沉默了好幾秒鍾之後。夏爾才反應過來。
“什麽?!”
然後,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快帶我過去。爺爺現在知道這件事嗎?”
“他現在還在睡覺,所以我跑過來找您了,先生。”仆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想了想。這件事最好您先搞清楚狀況了再去告訴老爺比較好……”
“幹得好,幹得很好。”夏爾伸出手來,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然後,他們兩個一起走到了接待室當中。
接着,夏爾就看到了仍舊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的孔澤。“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夏爾揮了揮手,制止了對方站起來行禮的動作。“簡明扼要一點,抓緊時間。”
“好的,先生,我盡量。”孔澤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您之前命令我配合您的姨母德-諾德裏恩小姐的要求,所以我一直在幫他找人。結果,我們找到了,并且在今晚,我們一起跑到了他的住處……”
“你的意思是,她要找的人就是我的……”夏爾花了片刻,才讓自己能夠說出那個詞,“父親?”
“至少那個人自稱是埃德加-德-諾德裏恩先生。”孔澤垂下了視線。表示自己不想追問任何東西,隻想陳述事實。
多年在社會上的摸爬滾打,早已經讓他明白了越是富貴的家庭。裏面不可告人的陰私和秘密就越多的道理,對此越是不追問,就越能夠活得久。
他隻要老老實實地幹下了這份功績,就可以了。
而夏爾的心情,此時則跌落到了谷底當中。
他終于明白了,自己之前心裏一直到底在隐隐約約地擔心什麽。
自己的“父親”在十八年前失蹤。艾格尼絲在十年前驟然消失,然後在十年後驟然歸來。然後要找一個人……種種事實,終于在腦海中串聯在了一起。以至于都讓夏爾奇怪自己爲什麽不早點想清楚——也許是潛意識裏不敢去想嗎?因爲有可能要與自己的姨母爲敵?
但是無論如何,現在都必須直面了。
“之後發生了什麽?”抱着一種萬一的僥幸心理,他低聲問,但是語氣已經十分幹澀了。
“之後……”他偏了偏視線,看了看旁邊的仆人。
“沒關系,他可以知道。”
“他們發生了沖突,十分劇烈的沖突……”孔澤的視線仍舊放在地面,“那位先生受了重傷,幸好被我救走了。”
“是嗎……”夏爾微微張開了口。
看來,事情已經很明顯,一切僥幸因素都不存在了。
“先生,正因爲他自稱是……嗯,您府上的人,所以這件事我不得不重視起來,于是就将他帶走了,帶到了一個您的姨母暫時找不到的地方。”孔澤等夏爾稍稍從失神狀态之中恢複過來之後才重新開口,“我來就是想要請示一下您,到底應該怎麽做?”
夏爾緊咬着嘴唇,而其他兩個人都在看着他。
片刻之後,他總算從驚慌當中恢複了鎮定。
“先把我帶到他那裏去,我要好好地确認一下。”然後,他轉頭看了看老仆人,“您也跟我一起去吧。”
“我明白的,少爺。”仆人馬上躬了躬身。
雖然表面上還是很平靜,但是實際上他的心裏在微微發酸——因爲他知道少爺的考慮是什麽。
經過了快20年的離别之後,少爺已經不能靠自己認出父親了。
………………
因爲已經是淩晨時分了,所以馬車被催趕地時分快,但是夏爾的焦急的心卻讓他覺得還是不夠快,幾次催逼車夫加快速度。這種罕見的失去冷靜的樣子,也讓旁邊的孔澤看了暗暗心驚,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知道得太多。
還好,正當三個人都在各懷心思地想着心事時,馬車終于趕到了孔澤指定的秘密地點。
一下車,夏爾就不管不顧地帶着仆人一起走了進去,然後在孔澤的帶領下走到了三樓。
接着,孔澤打開了一間卧室的門。
這間卧室布置得十分簡陋,沒有什麽陳設和家具,但是還算是很幹淨,顯然時有打掃過。而夏爾看到在白色的床單上,躺着一個人。
這個人看上去灰頭土臉,臉上全是泥巴,身上也,看上去十分狼狽。而且已經陷入到了沉眠當中。
他的外套看上去已經被去掉了,手上和光溜溜的的肩膀上打着繃帶,顯然之前受過了不輕的傷。
而即使如此,這個人的面貌看上去也還是頗有幾分俊朗,或者說,和夏爾有些神似。
“我救下他的時候,他已經受了不輕的傷,尤其是肩膀還中了槍,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帶了過來。”孔澤低聲解釋起來,“帶到這裏之後,我馬上叫了一位能守密的醫生,給他小心治療了一下,取出了子彈,現在他還在休息。”
夏爾看了看旁邊的仆人,做了一個手勢。
而老仆人心領神會,馬上湊上了前去,走到了床邊,仔細地觀察了起來。
夏爾一動不動地看着仆人翻檢的動作,仿佛在寄望出什麽意外似的。
但是,仆人翻檢了一會兒,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容和身體之後,擡起頭來,顫抖着向夏爾點了點頭。
“少爺,我的老天啊,這……這真的是老爺啊!”
嗯,這個老仆人跟了爺爺好幾十年,他說不錯那就不會錯了。
這位躺在床上的中年人,看來就是埃德加-德-特雷維爾,他失散多年的“父親”。
該死,真是見鬼了。
夏爾這一瞬間,腦海裏隻閃過了這樣一聲咒罵。
他不激動,一點都不激動。
看着“父親”遍體鱗傷地躺在床上,他的内心沒有産生任何的類似于同情或者悲傷的情緒,甚至都不對艾格尼絲的行爲感到過分——因爲他知道發生這一切的理由。
雖然理論上說,這個人給了自己這副軀殼以生命,不管實際上還是倫理上都應該可以算作自己的“父親”,但是他卻無法産生任何這樣的感覺。
是的,因爲身爲穿越者,他并不覺得這個素昧平生的人算是自己的親人。和爺爺與妹妹相處了二十幾年之後,他可以将他們都看做親人,願意爲他們做任何事情,但是對這位埃德加-德-特雷維爾先生,很抱歉,他沒有任何這樣的感情。
也許這是天性涼薄,也許這是自私自利,但是他就是沒把他當成父親。更加不必說,自從得知了對方殺死了——雖然是意外——自己的妻子之後,他還選擇了逃離,更加讓夏爾早就在心裏抛卻了對這個人的最後一絲尊敬。
他現在不僅不激動,他反而有些疑惑,甚至忿怒。
既然已經消失了那麽久,那麽爲什麽還要回來?爲什麽還要攪得大家不得安甯!
正因爲沉浸在這種思緒當中,所以其他兩個人隻敢站着,不敢多說一句話,深怕惹怒這位大少爺。
這種郁悶的思緒,持續好一會兒之後,他終于出聲打破了這種可怕的壓抑。
“他現在在休息?昏迷多久了?”
“我離開之前他已經在休息了,大概兩三個小時了吧。”孔澤連忙回答,“他受了傷,也受了驚吓,所以很容易就睡了下去。”
“把他給我叫醒。”夏爾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少爺,老爺現在受了傷,叫醒的話恐怕對身體不好吧……”旁邊傳來了一句遲疑的問話。
“把他給我叫醒!”夏爾再度重複了一遍,語氣之嚴厲甚至讓兩個人都差點打個哆嗦。
“是。”仆人點了點頭,然後搖了搖中年人的身體,越搖越重。
最終,在一聲呻吟當中,中年人重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