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下了馬車之後,瑪蒂爾達今晚第三次跟夏爾道了謝。
“不用,隻是舉手之勞而已。”夏爾隻是微笑着,然後頗有風度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瑪蒂爾達也笑了起來,然後攬住了這隻手。
現在的瑪蒂爾達的打扮,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舊日的風格。她臉上戴着玳瑁框的眼鏡,臉上也不施粉黛,穿着一件灰色的裙子,宛如當年那個初次拜訪自家時候的打扮。
這幅打扮十分莊重嚴肅,甚至讓夏爾以爲是要朝聖一樣,當時就取消了瑪蒂爾達一番。
不過,他現在已經沒有取笑瑪蒂爾達的餘裕了。
他擡頭看向前方,看着布洛涅森林外的這座公館,突然有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是的,這裏他曾經來過多次,但是也已經告别了許久,正如他已經告别了自己的文學之路一樣。
對此他并不後悔——好不容易穿越了一回,結果畢生成就就是把一些别人的作品和思想複制一遍,然後以自己的名義發出來,那豈不是在犯蠢?然而,不後悔是一回事,有沒有感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夏爾?”旁邊的瑪蒂爾達看見夏爾呆立在那裏,于是有些疑惑地拉了拉他的手。“怎麽了?”
“哦,沒什麽……”夏爾回過了神來,然後又笑了笑,抛掉了剛才的那些毫無意義的思緒。“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好了,别管那麽多了,走吧……”
“嗯。走吧。”瑪蒂爾達也不再追究,靠在夏爾身邊,跟着他一起走上了台階。
雖然表面上很平靜,但是和她貼着的夏爾卻能夠明顯感覺到瑪蒂爾達有些緊張,甚至步履都有些不太穩當。夏爾甚至感覺那一晚她被自己推上床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緊張。
這個女孩子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雖然暗地裏交往這麽久了。但是夏爾有時候仍舊感到有些摸不着頭腦。
好吧,也沒必要完全看懂她,不然那還有什麽意思?夏爾心想。
“特雷維爾先生!您可總算來啦!”當他們兩個走到門口的時候,那位德-佩裏埃特小姐小姐已經在台階上迎接他們了。不過,當看到和夏爾是和一個女孩子手挽着手走過來的時候,她的笑容卻禁不住微微滞澀了一下。
因爲早已經知道了夏爾将要同夏洛特結婚的消息。所以看到夏爾和瑪蒂爾達就這樣大搖大擺一起過來的時候,就連一貫心平氣和的藍絲襪小姐,也禁不住對夏爾的節操值之低而吃了一驚。
“這樣沒問題嗎?”她看夏爾的眼神好像在問。
夏爾挑了挑眉頭,表示自己不在意。“反正是化名來這裏的,沒人知道。”
他的回答。讓這位小姐不禁笑了起來,然後眨了眨眼睛。“你倒是膽大!”
兩個人默契的眼神交流,瑪蒂爾達當然感受不到,她隻是将手從夏爾手中抽了回來,然後微微躬身,朝對方行了個禮。
“德-佩裏埃特小姐,您的大名我早已久仰,但是一直無緣得見。今天能夠來您府上拜訪,我真是榮幸之至!”
瑪蒂爾達的表情嚴肅而且誠懇,似乎是把這位在文學界和出版界素有盛名的藍絲襪小姐。當成了自己的偶像一般。
瑪蒂爾達真摯的問候,讓藍絲襪笑得更加開心了,似乎眉毛都玩了起來。
“小姐,不用這麽拘束呀,我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雖然鄙舍簡陋,但是希望您能夠玩得開心。”她笑眯眯地回答。“同時,也希望您不要一直把目光放在這位先生身上。畢竟我們這個沙龍,是希望每個人都參與閑談的喲……”
佩裏埃特小姐沒有問瑪蒂爾達的姓名。因爲她知道就算問了也隻能得到一個化名而已。而被她這麽一打趣,瑪蒂爾達的臉突然有些紅了起來。
“嗯,我就是來看您的沙龍的,我早就聽說您的沙龍經常讨論文學話題了。”接着,她再也不敢跟佩裏埃特小姐說什麽了,暗暗拉着夏爾,催促他趕緊進去。
夏爾于是跟佩裏埃特小姐點了點頭,然後帶着瑪蒂爾達走進公館。
“真是厲害啊,特雷維爾先生,總是這麽有女人緣……?”當夏爾經過她的時候,她小聲在夏爾耳邊調侃了一句。
夏爾沒有回答,隻是輕輕聳了聳肩,然後直接走了進去。
不出夏爾所料,公館的客廳裏已經來了不少客人。不過,也許是因爲藍絲襪今晚刻意想找一些年輕人的緣故,夏爾并沒有在其中找到什麽認識的人。不過這樣也好,他也免去了要去打招呼的麻煩。
因爲主人還沒有進來,所以客人們都以自己的小圈子,要麽坐在沙發上,或者站在未生火壁爐邊各自閑談。
夏爾在觀察了一下情況之後,準備帶瑪蒂爾達先找個地方坐一下。
突然,他感覺好像有什麽視線正在注視着自己,連忙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看了下去。
然後,他和對方對視了起來。
這是一個有着一頭亮麗的金發的美人,她的五官十分端正,臉上似乎擦了一些粉所以顯得有些異常的蒼白,不過卻算不上濃妝豔抹。她看上去并不年輕,大概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穿着一件寬松的白色紗裙,脖子上也戴着白色的紗巾,看上去就像是某個出來郊遊的富家大小姐一樣。
她一個人坐上一張沙發上,表情十分冷漠,似乎也正是這種冷漠的原因,也沒人和她聊天,隻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着。兩個人對視了一瞬之後,這位金發女子别看了視線,沒有展露出任何表情來。
夏爾心裏突然升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是因爲對面是個美人。而是因爲他突然覺得好像對方哪裏有些熟悉一樣。
然而,他仔細思索,卻沒有任何與這位女性有關的記憶。
想了片刻之後,沒有一絲頭緒的夏爾隻好把這個放到一邊,帶着瑪蒂爾達找了一張靠在角落裏的沙發坐了下來。
就在這時。随着客人們的一陣鼓噪聲,公館的主人卡特琳娜-德-佩裏埃特小姐走了進來,也正式宣告了今晚沙龍的開始。
和慣常的方式一樣,穿着裙子拿着扇子的藍絲襪小姐坐在中央,和圍坐在她四周的客人們談天說地,而仆人們不斷地送上冷飲和點心以飨賓客。
出席的年輕人們爲了能夠得到其他人的贊賞和主人的青睐。一個勁地高談闊論,間或夾雜着幾句俏皮話,因而沙龍一直歡聲笑語不斷,倒是讓夏爾突然找到了一絲過去的回憶。
因爲這個沙龍慣常讨論的就是文學話題,所以不知道由誰開的頭。大家讨論到了海峽對面的那個國度上去了。客人們對于不列颠島上的文學各自發表自己的闡述,或贊賞或褒貶,一時間讨論的氣氛突然熱烈了起來。
“英國人冷漠而且缺乏熱情,而文學最重要的就是激情,沒有激情的迸發就不會有文學,我敢說,天性就是冷漠傲慢的海島民族,是不可能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文學的。”一位在座的年輕人評論了起來。“當然,我們必須承認,雖然看上去不像。但是英國人畢竟還是有點兒文化的——不過,也就是有點兒而已。”
他的這一番評論,惹起了一陣附和式的哄笑,畢竟數百年來,法國人一直都在嘲弄英國人沒文化。
當聽到有人對英國的文學表示不屑之後,瑪蒂爾達終于忍不住了。她也忘記了原本的沉穩,自己出聲參與到了争論當中。
“先生。我認爲您的這個論斷是不太妥當的。”瑪蒂爾達擡起頭來看着對方,“雖然可能比不上我國。但是英國并非您所描述的那個荒漠,難道拜倫勳爵、雪萊先生還有華茲華斯先生他們的作品不夠好嗎?拜讀過他們的作品之後,我倒是覺得他們才華橫溢呢……”
“拜倫?他的作品我可不覺得好,隻是一個憤世嫉俗者而已;雪萊倒是不錯,不過也無法和我們的德-弗洛裏昂相比,至于華茲華斯,嘿,他算什麽!”那個被反駁了的年輕人似乎有些不高興,所以以一種不耐煩的語氣回答。
“德-弗洛裏昂先生雖然很不錯,但是也沒有理由因此貶低拜倫勳爵和雪萊吧?我認爲文學應該是沒有國界之分的,好的就是好的,先生。”也許是因爲興趣之所在的原因,瑪蒂爾達難得地嚴厲了起來,“而且,我認爲德-弗洛裏昂先生在詩歌上的天賦是無法與雪萊相比的,絕對不能。”
【讓-皮埃爾-德-弗洛裏昂(jean-pierre-laris-de-florian,1755-1794),是伏爾泰的侄孫,天資聰穎。他曾翻譯過《堂吉诃德》,并且創作過大量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喜劇和牧歌式田園詩,三十七歲就進入法蘭西學士院。
他被認爲是法國文學史上,繼拉封丹後最重要的寓言詩人。大革命期間,他因貴族出身被捕,出獄後不久逝世,年僅三十九歲。】
“那隻是您的個人看法而已。”對方回答,“再說了,他們現在都過世了啊。我們的文學傳承源遠流長,有司湯達,有巴爾紮克,還有雨果,以後還會有更加閃爍的群星,可是英國人還有什麽?難道能抱着莎士比亞再吹噓上三百年嗎?”
“莎士比亞值得再銘記三百年。”瑪蒂爾達毫不示弱,“更何況英國人現在也不是沒有什麽優秀的文學家,我覺得狄更斯先生就很不錯。”
她的這句話,不期然間也引發了一陣贊同聲。顯然有不少人也同意她的看法。
在這個年代,狄更斯還沒有寫出後來那本在法國惡評如潮的《雙城記》(因爲這本在1859年面世的人,寫得太脫離背景時代的法國的現實了)而損傷自己良好的聲譽,這位寫出了《霧都孤兒》和《大衛-科波菲爾》的作家,正被海峽對岸的法國人們欣賞着。
“您就算百般維護這個店小二民族,也無法改變它隻是個文化沙漠的事實。”眼見風向有些不利于己方,有人說出了不太友好的嘲諷,“不列颠人隻是個大雜燴而已,并沒有值得一提的文化。”
【店小二民族,是當時歐洲大陸上一些人對英國人的蔑稱,形容他們小氣自私,冷漠勢利。】
就在瑪蒂爾達還想說些什麽的時候,角落裏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這個店小二民族,數百年來已經打敗了面前的一切敵人,甚至打敗了我們的國家——如果我們嘲諷他們的話,豈不是對我們自己來了一次雙倍的嘲諷?先生,您似乎對現狀有些過于的見識不清了。因爲無聊的意氣用事而去否認别人的優點,這不是愛國主義,這是純粹的愚蠢,先生。”
這個聲音低沉而且傲慢,馬上吸引了幾乎所有人的目光。夏爾将視線也移了過去,發現發言的正是那位剛才那位引起過他注意的女子。
“您說得對,小姐。”那位青年人睜大了眼睛,還想争辯什麽的時候,德-佩裏埃特小姐突然用扇子拍了拍自己的手,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也驟然讓嗡嗡聲結束了。“狄更斯先生确實不錯,他的作品我都拜讀過一些,感覺很好,我還在英國找過人,想要從他手下買下作品在法國的出版權呢……”
在德-佩裏埃特小姐如此說之後,原本的争論慢慢朝向有利于瑪蒂爾達一方的方向偏轉——畢竟,誰叫這位小姐她是大贊助人呢?
不過,平日裏的争論當中,這位小姐可不會這麽早插話的,隻會靜靜地看着人們争論。今天她這麽表現,隻有夏爾才知道原因——顯然,有些人如此黑英國讓她心裏有些不滿,因此早早地就表明了裁斷立場。
在此間主人的強行決斷下,這個辯題早早的就分出了勝負,原本熱情滿滿的人們突然松弛了下來,于是又重新三三兩兩地和旁邊的人談起天來,等待着下一個話題的爆發。
夏爾趁着這個機會,招呼仆人給藍絲襪送過去了一張紙條。
“剛才那個發言的女人是誰?”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仆人傳回來了一張紙條。
“是一位朋友介紹過來的,名叫塞西莉亞-德-羅特列克小姐,據說似乎是在英國遊曆過,其他不詳。”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