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偶然,還是必然呢?已經說不清楚了,也許每個孩子在長大之後,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要窺視一番世界吧,無論世界多麽陰森可怕,他們總也會忍不住親手觸碰一番。
在唐坦區某條寬闊的街道邊,一輛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
“到了,小姐。”在把馬車停好之後,車夫恭敬地向後回禀。
“謝謝,辛苦您了。”車廂裏傳來了一聲輕柔的道謝聲。
接着,兩位少女從馬車中輕輕地走了下來,她們都穿着此時流行的去除了裙撐的連衣裙,雖然看起來有些松垮,倒也将少女苗條的線條給微微勾勒了出來。除了衣服上的裝飾之外,她們的頭上還戴着一頂紅色的呢絨圓頂小帽,一縷縷金色的頭發從帽間垂下,看上去就跟剛剛從郊遊中回來的小姐們一樣。此時正好是秋天中最好的時節,一切都那麽讓人惬意,陽光暖熱适宜,秋風将若有若無的花香也卷到了空氣當中,讓人微微有了些睡意。
不過,這兩位少女的神情卻沒有被感染到這種舒心惬意了。她們一下車就左顧右盼了一番,确認這裏沒有什麽異常才走了下來。她們的神情既好奇,又帶有一些機警。好像這裏是什麽域外世界一樣
“就是這裏吧?不少字”
其中一位少女看了看街道的門牌,又看了看四周的建築,最後下定了斷言。
“應該是這裏沒錯。”旁邊的一位少女也點頭确認了,不過,她的臉上卻有些遲疑,好像在擔心什麽似的。最終,她還是沒有忍住心中的不安。再次開口規勸了同伴起來,“芙蘭,我們還是回去吧……你這樣偷偷跑出來可不好……”
雖然現在是正午時分。但是因爲這個街區比較高檔的緣故,所以過往行人并不多,這種略顯蒼涼的氣氛,讓她心裏有些不妙的預感。
“有什麽不好的?隻是出來見個朋友而已……”芙蘭微微笑了起來。“好了。不用擔心什麽,在外面等等我吧,我一會兒就回來。”“這怎麽行?我們一起去吧。”瑪麗眼見肯定勸不回她了,所以隻好退而求其次,“你是借着我的名義才跑過來的,怎麽說我也該一直跟着吧?不少字”
沒錯,芙蘭這次跑出來,就是借着一同去見瑪麗-德-萊奧朗侯爵小姐的朋友的名義。一路上瑪麗已經十分擔心了,現在哪裏還敢再讓她自行其是。
“不用那麽緊張啊。真的沒什麽事……”芙蘭似乎還是有些猶豫,好像不太願意讓瑪麗陪同。“你和車夫都在這裏等着我就好了,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就算沒什麽事,我也要陪着你。”瑪麗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所以一步也不肯退讓,“是我帶着你過來的,你要是有了什麽意外,讓特雷維爾先生給知道了的話,他會殺了我的!”
“沒那麽嚴重啦……”芙蘭輕輕搖了搖頭,“我哥哥才沒有那麽兇呢。”
就是有這麽兇啊!瑪麗在心裏歎了口氣。
算了,反正跟她說這種話也沒什麽用,那個人從不在她面前說重話,她怎麽能夠感受到那種害怕。不管怎麽樣,一直跟着她就好了,免得出任何意外,瑪麗心想。
“反正你就是不能抛下我一個,我一定要陪你去。”
眼見瑪麗如此堅持,芙蘭最後也隻好答應了對方的要求,畢竟她還是需要好友以後繼續爲自己打掩護。
于是,在短暫地交流了一下意見之後,兩個少女一同走到了一幢公寓的門口,然後芙蘭輕輕地敲了門。
一個中年女人很快就跑過來了,但是看見訪客竟然是兩位少女之後,微微有些發愣,顯然搞不清楚情況。
“您好,我是來找伊澤瑞爾-瓦爾特先生的,請問他是住在您這裏的吧?不少字”眼見對方如此反應,芙蘭連忙笑着問。“抱歉,我沒有他的名片,不過您可以幫忙代爲通傳一下嗎?希望不用耽誤您太多時間。”
在她說完之後,中年女人總算反應了過來。
“嗯,好的,您稍微等一下吧,我這就爲您通傳先生。”接着,她馬上轉身就朝屋内跑了過去,因爲走路的速度很快,步履都有些跄踉。
“我們吓着她了嗎?她好像有些緊張啊。”芙蘭對她的反應有些疑惑不解。
“誰知道爲什麽呢?”瑪麗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也許是把我們當成了那種不正當的人也說不定……”
她的回答,讓芙蘭一時間有些噎住了。也對,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跑上門來找人,如果别人會起一些不好的聯想也難怪吧……
一種尴尬突然湧上了心頭,讓她臉都微微有些發紅起來。
“兩位小姐,先生請你們馬上進去。”沒過多久,剛才的那位中年女人又這回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心理作用,芙蘭覺得她雖然臉上勉強裝得很鎮定,但是好像有些莫名的激動,這讓她心裏更加尴尬了。
這下她突然會瑪麗強行跟了過來而感到慶幸了,連忙拉緊了對方的手。
就這樣,在這個中年女人的帶領下,兩位少女來到了會客室當中。
“兩位先等一下吧,先生馬上就過來。”留下一句叮囑之後。她小心地退出了房間。
雖說是會客室,但是裏面的陳設十分簡單,隻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而已。芙蘭掃了幾眼之後就覺得十分無聊,隻好靜靜地坐着,靜等對方的到來。
而她旁邊的侯爵小姐則明顯要緊張多了。
“芙蘭,你今天要過來見的人是個男的?你什麽時候結識的?”她壓低了聲音問。
她原本以爲芙蘭口中所說的“朋友”隻是個女孩子而已,直到剛才才發現居然是個男的,這讓她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情愈發不安了起來。
這要是真出了什麽事我該怎麽辦啊?真的會死的!她的心裏陷入到了極度的惶急當中,想要再勸阻芙蘭卻又覺得沒有希望。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就在這時候,門又重新打開了。
“特雷維爾小姐,您終于來了。”
伴随着這樣一聲招呼。那位之前來拜訪過芙蘭,留着一頭淡金色短發、自稱爲伊澤瑞爾-瓦爾特的年輕人快步走了進來。也許是居家的緣故,今天他并沒有穿得和上次前來拜訪時一樣正式,隻是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外套。連袖子上的琥珀扣子都沒有扣上。也正因爲如此,他的笑容也就顯得愈發的真誠親切了。
朝芙蘭點頭緻意之後,他又将視線轉到了旁邊的瑪麗身上,然後再次點頭緻意。
“剛才聽到您是兩個人來的時候,我還吃了一驚,沒想到是如此美麗的小姐……”
芙蘭聽出了他隐藏在殷勤問候之中的驚奇與疑慮,于是就笑着指着瑪麗,含蓄地介紹了一句。
“這位是我的女伴。也是我的好朋友,瑪麗。也多虧了她的照應。我才能這麽方便地跑了過來。”
然後她又對瑪麗介紹了起來,“瑪麗,這位就是瓦爾特先生,我這次過來拜訪的人……”
“哦,瓦爾特先生,您好。”瑪麗連忙朝對方行了一禮,“希望我的到來不至于讓您感到不快。”
雖然用詞禮貌,但是她已經擺明了自己一定會一直跟着芙蘭呆在這裏的立場,而且決不打算往後退。
“哦,當然不會了。”已經明白了過來的伊澤瑞爾,笑着搖了搖頭,“相反,我感覺十分榮幸。”
他的笑容極富魅力,而且舉止富有教養,這讓瑪麗稍微放下了心。
不過,這種從容不迫的氣度,倒是有些像誰呢?瑪麗一瞬間有些恍惚了。
在介紹完了之後,芙蘭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話。
“先生,上次我在報上寫的評論,您看了覺得怎麽樣?我自認爲可是最近以來我寫得最用心的一篇呢……”
嗯?這是什麽意思?伊澤瑞爾微微一愣。
“瑪麗,這位瓦爾特先生對藝術評論也很感興趣,最近一直在關注我寫的評論,前陣子還幾次跟我提過了意見呢。”還沒有等伊澤瑞爾反應過來,芙蘭又笑着朝瑪麗解釋了起來,“多虧了他的指點,所以我最近發現了自己很多不足之處。”
“評論?你的評論不是匿名的嗎?他怎麽知道呢?”瑪麗很快就敏銳地發現了奇怪的地方,有些狐疑地看着芙蘭。
“你還不知道吧,他是記者呢,就是那家報社的記者。”芙蘭笑着回答,好像這是真事而不是她頃刻間想到的謊話一樣,“你看,這還真是巧呢!”
“記者……”聽完了芙蘭的解釋之後,瑪麗稍稍皺起了眉頭,但是沒有再問什麽了。
“沒錯,您最近的評論我已經看了,寫得十分好。”伊澤瑞爾顯然已經反應了過來,連忙附和了起來,接着,他引用起了芙蘭的評論,安心地扮演起了對方給自己安排的角色,好像自己真的是一個醉心于藝術的人一樣。
“‘雖然畫風狂放不羁,對線條的使用也并不拘泥于格式,但是庫爾貝先生的畫總能使人感受到其中蘊含的精神力量,一種既脫于世俗又熱情奔放的豪情。雖然他現在還非常年輕,但是隻要他能繼續保持現在的靈氣,假以時日,我們相信他必将能夠成爲我國一位優秀的畫家’……是的,小姐。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
【指古斯塔夫-庫爾貝(gustavecourbet,1819-1877),傑出的現實主義畫家。自幼出身富裕家庭,卻狂放不羁,青年時代拒絕了父輩安排的道路,立志成爲一名畫家。他的畫風同樣以熱情奔放著稱。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畫家在政治傾向上也是激進的自由派,在1848年就積極投身法國社會的革命運動,1871年還參與了巴黎公社運動。擔任公社委員和美術家聯合會主席,後被抓入監獄。】
這個人真的有看我在報紙上的評論!
芙蘭在心裏暗暗吃了一驚,雖然有人看她寫的東西讓她有些高興。但是她在高興之餘還有些不安——畢竟,她可不喜歡那種被人暗地裏窺視的感覺。
真是個怪人。
不過,至少在現在,這個怪人還有用。所以她也把這點不安給壓了下去。繼續配合了起來。
“原來您也同意我的看法嗎?那真是太好了。”她仍舊保持着微笑,“雖然現在人們對庫爾貝先生平日裏的作爲頗有微詞,但是我想他的才能是應該得到公認的。”
“您說得沒錯。”
芙蘭發現瑪麗并沒有參與到兩個人的一唱一和當中,而是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芙蘭眼見時機已經成熟了,于是就小心翼翼地問了起來。
“那天我拜托您的事情,您查得怎麽樣了呢?那位畫家現在怎麽樣了?快點告訴我吧,最近我還想寫一篇關于他的評論呢……”
“那位畫家啊?聽說近況不太好。”伊澤瑞爾輕輕歎了口氣,“我最近一查才知道。那可不得了啊……”
“怎麽了?”芙蘭連忙追問。
“那位畫家家世可算是不得了呢……他家原本是很有名望的貴族門第,在盧森堡宮也是有個位置的。隻是最近因爲革命的關系。已經衰敗得厲害了,我還聽說他們家的老人最近都已經過世了……”伊澤瑞爾看着芙蘭,微笑着說。
【盧森堡宮是王朝時代法蘭西貴族院所在地,第二共和國建立之後,貴族院被廢除。】
我的外公過世了嗎?
芙蘭的心驟然一陣抽緊。
不過,雖說是外祖父,但是畢竟從小也沒有見過一面,所以她很快也從悲悼中恢複了過來,“原來是這樣嗎?那還真是讓人遺憾啊……”她輕聲感歎了一句。
看來哥哥說得沒錯,确實是敗落了才找到自己家的。
可是就算是這樣,也沒什麽可指責的吧。
“确實很讓人遺憾。”伊澤瑞爾似乎看出了芙蘭此時的心情,所以頗爲體貼地放低了聲音,“不過這也不是您的責任啊?不必放在心上。”
“謝謝您的調查,這也我以後寫評論就會更加有把握了。”芙蘭暗暗瞥了瑪麗一眼,發現對方毫無反應之後才放下了心來。“如果您還有别的情況可以告訴給我的話,那麽我就更加感激不盡了。”
“您還真别說,受到了您的委托之後,我還得到了一副畫,我相信您是會對此很感興趣的……畢竟您是要拿去寫評論啊。”
“是嗎?那請您拿給我吧。”芙蘭連忙回答。
“不要着急,我馬上就拿給您。”伊澤瑞爾-瓦爾特笑着點了點頭,然後他把自己一直放在桌面下的手給擡了起來,像是變戲法一樣,那隻手上還拿着一副小小的畫框。隻不過因爲是背面朝上,所以芙蘭和瑪麗看不到畫到底是什麽。
帶着一種莫名的預感,芙蘭輕輕地接過了畫框,然後微微一翻。
接着,她呆住了。
“芙蘭,你怎麽了?”旁邊的瑪麗有些奇怪。
“哦,沒什麽。”芙蘭馬上回過神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這就是媽媽的畫像嗎?我終于知道她長什麽樣了……芙蘭突然感到鼻尖一酸,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止住了淚水。
她緊緊地握住了這幅小小的肖像,好像其價值超過她卧室中的所有名畫一樣。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的面容,盡管隻有一瞬間。
冰冷的黃銅質的外框完全無法冷卻此時滾燙的血,肖像中的人此時好像和能夠感受到這種熱情一樣。恬靜地微笑着。這種源自于血緣的羁絆,讓芙蘭真切地感受到了。
蓦地,少女腦中閃過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一個之前幾乎從沒有想過的問題。
爲什麽我以前從沒有見過母親的肖像?爲什麽家裏沒有?
一般來說,貴族之家肯定會有家庭成員的畫像吧,爲什麽家裏沒有呢?至少從小到大她是從沒有見過的。
簡直就像,多年來爺爺刻意地在家中湮滅了所有有關于母親的痕迹一樣。那麽,哥哥呢?他是怎麽想的呢?會不會……
好像被迎頭澆了一頭冷水一樣,少女突然覺得全身都有些發冷。
不會的。肯定隻是我多想了而已,這簡直是胡思亂想了。太過分了,她在心裏自嘲地一笑。
“真是一幅傑作啊……”抛開了這些繁雜的思緒之後,芙蘭勉強地評論了一句。“您是怎麽拿到這幅肖像的?”
“沒錯。這确實是一副傑作。”伊澤瑞爾點了點頭,“至于得來的途徑……我隻能說我們自有辦法。”
看來他是打算要守密了,不過就算如此,能夠拿到這樣一件東西。此行也足夠讓人滿意了。芙蘭暗想。同時手裏緊緊地握住畫框。
這是她第一次得以見到母親的容顔,盡管礙于某些原因隻能驚鴻一瞥,但是已經足夠讓她滿足了。
“謝謝您的幫忙。”一想到這裏,芙蘭連忙站了起來,鄭重地朝對方再次行了個禮,“雖然不知道到底該以怎樣的誠意來回報您,但是您以後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盡管跟我說吧。隻要我能夠辦到的,一定能夠去做的。”
“我相信您的這個諾言。畢竟您有那樣一個兄長……”伊澤瑞爾仍舊笑着,隻是這個笑容裏好像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過,正如我之前跟您說過的那樣,我并不是爲了什麽報酬而幫助您的,能夠見到您爲此綻放笑容,就已經是我最大的報酬了……”
同時,他眨了眨眼睛,将視線放在了畫框背面的夾層上。
“哈哈哈哈……”他貌似鄭重的态度,逗得芙蘭都笑了起來,“您可真是有趣,不過您放心,您的人情我是記住啦,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還的。”
一邊說,她一邊不着痕迹地将夾層中所夾着的紙條攥到了手心裏。
…………
當離開了這座公寓之後,兩個少女同時長舒了一口氣,好像經曆了一場奇怪的旅行一樣。
“我們回去吧。”芙蘭笑着向瑪麗說。
“嗯,回去吧。”瑪麗朝遠處待命的車夫打了個手勢,然後,她還是忍不住又說了一句。
“芙蘭,我們以後再也别來這兒了。”
“嗯?爲什麽?瓦爾特先生不是挺好的嗎?”。芙蘭好奇地問。“我感覺他對我和您很親切啊。”
“就是這樣才奇怪啊!”萊奧朗侯爵小姐搖了搖頭,“您不覺得他招待起我們來太過于遊刃有餘了嗎?簡直就像……簡直就像個上流人似的。”
“爲什麽他就不能像個上流人呢?”芙蘭笑着回答。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啊!”瑪麗有些急了,“芙蘭,你是明白我意思的,别裝傻了,難道你就不奇怪嗎?”。
“奇怪什麽呢?”芙蘭仍舊笑着。
“什麽地方都奇怪!一個小小的記者,能住得起這樣的房子?還有傭人服侍?我才不信呢!他既然不缺錢,那麽爲什麽還要跑到報社去當個記者?肯定是有什麽不爲人知的的秘密。”瑪麗微微皺着眉頭,然後說出了自己的判斷,“芙蘭,這個人古怪得很,你最好以後别和他來往了,不然搞不好會出什麽意外。你可别不聽我的忠告啊,我在這個社會上行走的路終究比你多,我的建議至少你是應該聽聽的。”
“嗯……我知道了。”芙蘭笑着點了點頭,同時将手中的畫框拿得更緊了。“就按你說的辦吧。好了,反正現在拜訪已經結束了,我們現在先回去吧。”
說完,她轉身就朝馬車慢慢走去。
不行,這樣太讓人不安了。
瑪麗看着芙蘭的背影,心中愈發感覺不妙。
如果真要是出了什麽意外,特雷維爾先生一定會殺掉我的!她痛苦地想。
“等等我吧!”她連忙也趕了上去。
第八十二章??血緣的羁絆。
第八十二章??血緣的羁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