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維爾公爵的繼承人、小菲利普-德-特雷維爾先生端坐于主位之上,但是看上去對面前的美味佳肴并沒有多少興趣,而是不停地看着坐在餐桌一邊的那個年輕人。
“也就是說,波拿巴先生是打算,叫我們幫忙拆秩序黨的台嗎?”
“基本上可以這麽說。”
夏爾低聲回答,然後他小心地用餐刀将面前的鹿肉切成小塊,接着拿起了旁邊的酒杯。猩紅的酒液在玻璃杯中恣意流淌,然後被夏爾不顧風度地一飲而盡。在他放下了酒杯之後,站在角落裏的仆人走了過來,将酒杯内重新填滿了酒。
“呵,他倒還真是想得出來啊……”小公爵冷笑了一聲,然後也給自己灌了一口酒。
“難道您不同意這麽做嗎?”夏爾反問一句。
“倒不是不同意……隻要好處足夠,有什麽事是不能做的呢?”小公爵悠然回答,臉上的冷笑仍舊沒有消失,“問題是就算我們想幫他這麽做,也總得找個好的理由,才能說服那幫人啊?”
“跟自家人講什麽好處啊?”夏爾微笑着說了個冷笑話。
“自家人之間當然也要講好處,難道我們是一家人,我女兒就不從我這裏拿東西了?呸。她拿得比誰都狠,生怕不能把這裏搬空似的!”小公爵也同樣回了一句冷笑話,“所以。就算是爲了給自家留點東西,我也得盡量從波拿巴先生那裏撈些好處啊……”
呃……夏爾一瞬間竟然無言以對。
倒不是對難爲情,而是對這個擺明了死皮賴臉的堂伯感到很無奈。
好在他倒也并不是給不出好處——反正給好處的人都是路易-波拿巴。
“您這話說得也太過分了,夏洛特隻是有些擔心自己未來的日子而已,還談不上把您家裏都搬空?”夏爾笑着回答,“況且,總統先生也并不會叫人幫他白白做事兒。他一向是慷慨大方的……”
“那他到底打算怎樣對我們慷慨大方呢?”小公爵又喝下了一口酒。
“這次我爺爺帶兵進軍羅馬,除了幫助意大利和教皇國恢複秩序之外,還肩負有别的任務……”夏爾有意放慢了語速。慢悠悠地對着自己的堂伯說。
“嗯,知道,那又怎麽了?”雖然表面上仍舊裝作十分鎮定,但是夏爾明顯看到對方眉頭微微皺起。
“他已經同教皇陛下達成了協議。他将支持總統先生重新将共和國變成君主國的努力……”眼看對方已經上了心。于是夏爾繼續說完了。
“一千年過去了,教皇們還是這麽毫無原則啊……”小特雷維爾公爵的回答又像是嘲諷,又像是冷笑。
在如今的年代,舊的貴族們已經喪失了舊日的特權,甚至連經濟上的優越地位也漸漸被新興的資産階級所侵蝕,他們還剩下什麽呢?就隻剩下宗教意義上的“正統主義”了——難道不是上帝注定聖路易的子孫繼續統治這個國家的嗎?
偏偏教皇們又從來不講節操,庇護七世戰戰兢兢地跑過來想給拿破侖加冕,庇護九世也照樣舍得給拿破侖的侄子唱贊歌。因此就連正統主義的旗幟現在也不大鮮豔了,對小公爵這種貴族來說。這誠然是一種遺憾——歸根結底,如果真的有希望回歸舊時代的話,他又怎麽會不歡呼雀躍呢?
不過這種遺憾,倒也不會讓他喪失理智。
“聽上去這倒是很能讓總統先生開心,那麽總統打算付出什麽呢?”
“總統先生打算恢複天主教的國教地位,同時發布法令,讓教會可以主導全國的學校教育。”夏爾冷淡地叙述着,“同時,教會可以恢複一部分被侵奪的教産。”
“吓,原來如此!”小特雷維爾公爵長長地歎了口氣。“難怪教皇這麽容易就又對波拿巴家族卑躬屈膝了。”
出身于王族的奧爾良王室廢除了天主教的國家地位,出身于寒微的波拿巴家族卻忙不疊地想要恢複它——隻要有利益存在,人間多麽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會發生。
“所以,在未來的内閣當中,總統先生将會任命一位傑出的正統派人士擔當司法大臣,他将執行這道法令,讓天主的榮光重新回到法蘭西的國土上……”夏爾慢慢地說完了。
“拿出大臣的職位嗎?”小公爵點了點頭,看上去不置可否,“聽上去是挺誘人的,不過……等等……你們是要強行撤換總理,解散内閣?”
他擡起頭來,看着夏爾,仿佛要從他身上看出路易-波拿巴的影子似的。
“現在還不打算,但是遲早會有這麽一天的。”夏爾輕輕點了點頭,頗爲莫測高深地回答,“而且我相信,這一天爲期不遠了。”
“是這樣嗎……”小公爵沉吟了起來,權衡起利弊來。
夏爾的話也就是說,總統和秩序黨第一次攤牌即将來臨了,他當然是想辦法來應對。
“那,就沒有别的其他安排了嗎?”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小公爵再次開了口,“您也知道,我們現在是完全不打算進入政府當中的,所以這好處可輪不到我們啊……”
哼,這些人還真是……夏爾在心裏苦笑了一下。
“我當然會幫你們考慮了,放心。”他看着自己的堂伯父,“隻要把政府都握在手裏,還怕撈不到好處嗎?雖然總統先生沒法像過去那樣把人安排去管修道院,但是他還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将他所中意的人送進那些肥缺裏。比如各個專區的區長啊、或者外省的稅務局長。又或者是行政法院的審查官……這些職位既待遇豐厚,又不招人嫉恨,隻要安安靜靜地聽總統說話。就能夠撈到一大筆錢,難道這還不夠買到您的歡心嗎?”
【在過去的波旁王朝時代,由于教會富有地産,所以法國君主如果要賜恩給自己的寵幸的大臣,就會賞他或者他的親屬去管理一個修道院管區,從中可以撈取大量金錢。在大革命之後,教會地産大量被沒收分賣。而管區制度也都被廢除。】
拿國家的資産和預算當禮物來籠絡人心,路易-波拿巴當然舍得了。
“這倒是不錯啊……”聽到了夏爾的解釋之後,小公爵總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歐仁眼看也長大了,我到時候把他送去當行政法院的審查官,這樣他也能給自己掙上一份家私了。”
“這就随您的便了。”夏爾微笑着回答。
到了19世紀,貴族家庭不再把次子送進教會。而是選擇送進政府或者法院。這倒也算是時代的進步。
“可惜我的兩個兒子沒有你幾分之一的本事,沒辦法去給自己掙出事業來!”小公爵突然感歎了一聲,“哪像現在,我還得天天給他們操心!算了,算了,這種事也沒辦法強求,家族裏的年輕一代人種有你一個就夠了,我們終究還是又能看到特雷維爾家族重新綻放光彩的時候啊……”
“您這樣說可就太讓人不好意思了。”夏爾貌似謙虛地回答。
“哈哈哈哈。這個時候還假謙虛什麽啊,來。再幹一杯!”小特雷維爾公爵再度拿起了酒杯。
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之後,賓主盡歡。
………………
“你們在那裏玩得還算開心?”喝了一會兒之後,小公爵問起了自己的女兒,“你沒在那裏欺負她?”
“我怎麽敢欺負她呢……”夏爾苦笑了一聲。
“那就太讓人遺憾了,難得跑到鄉下去,不在床上好好欺負一下怎麽行?”中年人笑得十分詭異。“夏爾,事業和工作雖然重要,但是生活中可還有很多東西要比這個有趣得多呢……”
“呃……”夏爾一時竟然無言以對。
她是你女兒啊!
“哎,女兒大了真是留不住啊,去那裏玩了那麽久,一封信也不給家裏寄,好像一點兒也沒把父母親放在心上一樣……嗨,養個女兒還真是吃了大虧了!”小公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地感歎了一句。
“反正以後也會經常見面的,又不急着這一時。”
“那你們倒是把這婚快點結了啊,還拖着幹什麽呢?”小公爵掃了夏爾一眼。“難道真要拖到兩個老人行将就木的那一天?”
“不用着急,就快了,我們現在在奪取國家的關鍵時刻,總不能輕易分心。”夏爾回答。
然後,爲了轉開這個讓他有些尴尬的話題,他随口問了一句,“對了,我們在那邊還遇到了一個很有名的人呢,你們應該認識。”
“誰?”
“卡迪央王妃。”夏爾回答。
沒想到,對方的反應之大,實在有些超乎夏爾意料。
“啊!”中年人驟然驚呼了一聲,然後将酒杯放在了一邊,有些驚愕地看着夏爾,臉上的潮紅也突然消失了,“卡迪央王妃?”
“是的,就是她”雖然不知道爲什麽對方那麽大反應,但是夏爾還是點了點頭,“我們是在鄉間無意中見面的……”
于是,他就将自己和夏洛特兩次同王妃見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給了小公爵聽。
小公爵靜靜地聽着,一直沉默不語,直到夏爾說完之後,他才慢慢開口。
“啊,沒想到她竟然是躲在那種地方隐居,這還真是讓人意外。”
接着,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好像是在感歎什麽似的。“還真是巧啊,你們在那裏碰上了她。”
“她怎麽了?您肯定認識她?”夏爾順口問了句。“而且就我的觀察來看,她和我父親應該也很熟悉。我父親還給她畫過不少畫呢……”
“嘿,熟悉,當然熟悉了。那不是一般的熟悉啊!”小公爵臉上突然出現了一抹奇怪的笑容,“别說畫畫了,他們兩個還有什麽事沒做過啊?”
“怎麽了……”夏爾突然感覺心裏一動。
“哦,沒什麽……”好像是發現了自己有些失言似的,中年人連忙搖了搖頭。
“您倒是别吊我的胃口了啊,難道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不能知道的嗎?”因爲好奇心作祟,于是夏爾就追問了下去。“放心,如果有什麽不方便的東西,不管什麽我都能夠接受。全部都能放在心裏。”
小公爵初時還是有些猶豫,但是禁不住夏爾的多次詢問,最後還是點頭說了下去,“好。其實說穿了也就是這麽回事……”
“因爲上一代人的安排。所以我和您的父親從小就是好朋友,經常一起出去玩兒,慢慢地從少年最後變成了青年人,呃……嗯……我不說您也知道?青年人到底最喜歡什麽活動,總之我們經常結伴到外面尋歡作樂,倒也闖了不小的名聲啊,哈哈哈哈……”
說到這裏,小公爵又笑着朝夏爾打趣了一句。“那時候還是波旁王朝時代,我父親是國務大臣。所以我們兩個不用顧忌那麽多,玩得比你們這代人可舒服多了……”
“然後呢?”
小公爵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總結思路。
“埃德加這個人,性格挺好的,和你一樣有些風趣幽默,而且他還會畫畫……您也知道,女人嘛,一向對這些藝術家十分容易動心,再加上他又長得好看,所以我們兩個同時看上某個女人的時候,總是這家夥得手……”
夏爾心頭一跳。
“那位王妃也是其中一個?難怪……難怪……”
“姑且也算是其中一個,”又沉默了很久之後,小公爵才重新開始了叙述,“不過,理由倒是沒那麽庸俗。您是不知道啊,當年那位王妃可漂亮了,我和埃德加一見面都大爲傾倒,哪怕她年紀大了我們好幾歲!從流亡地回來之後,她就是上流社會有名的美人兒了。可惜,她早早地就被父母嫁給了卡迪央親王……”
“接着呢?發生了什麽?”夏爾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小公爵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狠狠地灌了下去。
“哎,那位王妃十幾歲就嫁給了快四十歲的親王,您說他們之間能有什麽感情?所以,雖然身份高貴,但是她可一點兒也過得不快樂。不過沒關系,這裏是法國嘛,結了婚可不意味着要進墳墓,我和你父親,嗯,還有其他很多人都愛慕上了她,都展開了追求……”
“于是她就和我父親好上了?”
“雖然結果上确實是如此,但是過程要曲折得多,埃德加雖然有這麽多優點,但還是經過了十分辛苦的追逐才打動了王妃的心,然後嘛……當然就不用說了。我當時雖然感到很痛苦,但是也隻好認了。聽說當時還有人想找埃德加決鬥呢!那個親王倒是挺規矩的,一點也沒有幹涉妻子的意思,他隻管過自己的生活……”
這個“規矩”讓夏爾一時感到有些好笑。
“既然有我存在,那麽他就沒有決鬥,至少是在決鬥中赢了。”爲了調節氣氛,夏爾說了一句冷笑話,然後,他突然鼓起勇氣,問了一個看上去很無聊的問題,“那麽……他當時是真心嗎?”
還好,堂伯的回答讓他心裏感到一陣安慰——雖然不知道爲什麽安慰。
“一開始到是例行公事般的獵豔而已,但是後來,我倒看得出來他是動了真情,真的迷戀上了那位王妃……反正都是這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一下子也說不太清楚。總之,他們當時确實十分親密。”
“原來是這樣啊。”夏爾點了點頭,然後他突然想到了某個十分嚴重的問題。
“那他們爲什麽後來還分開了呢?他最後是同我母親結婚了啊。”
“他們沒分開啊。”小公爵搖了搖頭,“結了婚之後,埃德加雖然表面上回歸了正派生活,但是和他來往了那麽多年我還看不出來嗎?雖然結了婚,但他私下裏和王妃還有聯系。”
夏爾感到喉嚨有些幹澀了。
“既然這樣,爲什麽……”
“什麽爲什麽?這不隻能是這樣嗎?難道還真的兩個人都抛下一切?”中年人,然後似乎是冷笑了起來,“我的朋友,上流社會一貫不就是如此嗎?想要尋歡作樂随便你,一旦談到離婚那就是十惡不赦,除非有勇氣跟一切特權和榮華告别,否則隻能遵循它的規則行事。”
………………
又是一陣沉默。
“我明白了。”夏爾最後幹澀地說。
既然如此,那那位“父親”當年爲什麽選擇離家出走倒值得推敲一番了,雖然妻子難産而死的打擊确實很大,他并沒有癡情到如此地步啊。
父親與王妃交往——父親結婚——兩人繼續交往——母親難産而死——父親失蹤。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夏爾越想,突然越覺得心頭發涼。
不,已經沒有心情再去探究了。
保持沉默和遺忘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夏爾心想。
“您看上去精神不大好?”堂伯關切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沉思。“要不先休息一下?”
“好……”夏爾勉強定了定神,“我是該休息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