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爾今天就趕到了這裏,然後随着自己的這支小部隊,開始了一天的訓練。
和往常一樣,在完成了平曰裏的集結和訓練之後,一到解散,夏爾就帶着自己的幾個手下小軍官跑去大路邊的小酒館喝酒,纾解了一天的疲憊之後,然後才回城。
這幾個人,都是他通過呂西安重金請過來的,然後通過堂伯父的關系,找到了缺兒,一個個安插到了自己的手下——也幸虧最近國民自衛軍都在内部清洗和擴軍,倒也方便了這叔侄兩個上下其手。
趁着酒保上酒的時間,夏爾又看了看自己這幾位手下。
他們的臉各自不同,有鵝蛋形也有尖利一些的,但是五官端正而不乏表情,也許是得益于那和諧的臉色,以紅、褐爲主,那是勇敢健壯的标志。眼睛清亮而犀利,前額寬廣、潔淨,毫不掩飾自己的思想,總是正面看人。
他們的年紀都差不多,接近三十歲的樣子,之前的帶槍生涯已經給他們的額頭刻下了一些皺紋。有人留着兩撇小胡子,還有人留着一圈絡腮胡,面貌各不相同,卻同樣流露出了一種情緒,那種略微若有所思,卻又鬥志昂揚的神氣。
也許是戰場上不論大、小人物,将軍、士兵,都一樣要奮鬥,都不斷地會感受到同樣的情緒和行伍生活的艱難困苦,結果就給這些人造成了這種千篇一律的情緒。
呂西安忠實地履行了對夏爾的諾言,給他找了一些當過兵的好漢。
在這些人的幫助下,夏爾倒是很快地就基本掌握住了自己的連隊。
和往常一樣,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話題很快就會百無禁忌,尤其是在有夏爾這種可以無限供應酒精的請客人的情況下。
“我們再爲德-特雷維爾先生幹一杯!”喝着喝着,其中一位拿起酒杯來喊了一句。
“幹一杯!”
當得知他們這一次的雇主竟然是特雷維爾這種名門子弟時,一開始他們還有些生疏拘束,隻是因爲夏爾給出的報酬很高,他們才一一接受了夏爾的雇傭。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夏爾待人十分平和謙遜,并沒有任何那種貴族間常見的高傲,再加上平素又慷慨大方,因而很快他們就不再排斥夏爾。
大家酒酣耳熱之際,就互相開着玩笑,有些人還說起了葷笑話,惹得哄堂大笑。
眼見天色漸晚,就快到散夥的時候了,夏爾決定說起正事。
“我的朋友們,我現在加入國民自衛軍隻是因爲我伯父的邀請而已,雖說這曰子倒也挺有趣,但是我終究不可能一直呆在這裏,”喝着喝着,夏爾突然擡起頭來,看着他的這些手下,“那你們以後有什麽打算?”
他的這個問題,好像一盆冷水一樣,瞬間讓桌邊的溫度下降了幾度,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作何以答。
“怎麽了?”仿佛沒看出他們在想什麽似的,夏爾繼續問了下去,“朋友們,難道你們沒想過嗎?你們是想繼續留在這裏,還是有别的打算?”
“哎,老天!能有什麽打算!”艾勒裏,一個留着紅褐色小胡子的年輕人,以粗豪的聲音大聲回答,“隻是在混曰子而已!”
他的回答引起了一片贊同聲。
“可是這樣混曰子又能混到什麽時候呢?”夏爾反問了一句,“難道你們不想和呂西安一樣,重新回答軍隊裏?”
“呂西安現在倒是前途無量。”米修,一個留着絡腮胡子的人,幹巴巴地說了一句。
“他倒是讨了個好老婆!”艾勒裏以那種老兵式的粗魯語氣調侃了一句,有些嘲諷,又像是有些羨慕,但是總體來看,還是恭喜和祝福的神氣居多。“這下這輩子都可以少奮鬥多少年了!哎,叫我說啊,這輩子就得給自己找個好老婆,免得給臨到做聖事的時候,連個在旁邊看着的人都沒有!”
他的話又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别做夢了,傻瓜。你一個勁兒冒酸水兒有什麽用?誰讓人家長得好看呢?我們這種歪瓜裂棗的粗漢子就别想了。”旁邊的米修笑着回答,然後又給自己再次斟上了一杯酒。“還是想着怎麽攢筆錢,回家找個執達吏或者小農莊的女兒吧!如果這條命還有幸能夠活到那時候的話。”
在呂西安的朋友和熟人圈子裏,“這小子撞大運,娶了個有錢人家的女兒”的消息早已經不胫而走,但是還沒人想到,這個撞了大運的家夥到底撞了多大的運,竟然娶了一個名門貴族的女兒。
不過,即使撞了大運,呂西安卻從來沒有對原來的朋友們翻臉不認人,經常去幫助接濟他們,因而在這些朋友心裏,對呂西安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就算你有命活到老死,也未必能給自己攢夠本兒,傻瓜。”旁邊又一個人笑着嘲諷了一句,又像是自嘲。
“難道你們不想回軍隊嗎?”夏爾貌似疑惑地問。
“得了吧,誰不想呢?”米修回答,“但是回去了又能怎麽樣?一輩子當個小兵,臨到老了别人可憐你,賞個排長連長當?呸!這曰子誰能過下去!現在軍隊對我們有什麽用?兵就是用來養活軍官的,就象财主靠農民養活一樣。現在,一百個上校裏頭可有一個是從我們這種人裏提拔上去的?得了吧,老兄,你是外面的人,不知道。在軍隊裏跟在社會上一樣,一人發财,一百個人倒下。我們要是能忍,也不會一個兩個都離開軍隊了。”
“哎!要是皇帝還活着,還在統治這個國家,那該多好啊!”艾勒裏突然感歎了一句,然後又悶悶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帶着我們打仗,給了我們多少立功晉升的機會!結果,現在呢?台上的這幫軟蛋先生,一聽到沙皇的名字就要吓哭了,哪裏還敢帶着我們去把歐洲打個底朝天?我們完了!這個國家都完了!”
“回去怎麽樣?”
“回去?回哪兒去?回去繼續在泥裏打滾兒嗎?誰想過誰去過吧!在家裏的時候,我活了差不多二十年,每次看到金路易都像是要過節!從沒出過遠門兒,要往前走,經過幾個村子,身上的錢就得花個精光!隻有征兵,才讓我頭一次從村子裏被拉了出去,我才不想回去呢。”米修重重歎了口氣,“朋友,所以您看,我們什麽出路也沒有,隻能在這裏有一天過一天,喝喝酒聊聊天了。來吧,别說這些喪氣事兒了,再來幹一杯!”
是的,就是這樣。
他們出身很低,沒有文化知識,也沒有機會去學習各種技術技能,又不甘心像一個農民或者一個工人那樣勞作到死,于是爲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冒着危險進了軍隊,希望用出生入死來換取功名富貴。
結果,他們的憧憬很快就被現實打破。在拿破侖帝國倒台之後,三十多年過去了,法國再也沒有和歐洲哪個國家開戰,能夠立功晉升的地方少而又少,去當兵也隻不過是給富家階級出身的軍官當仆役使喚而已。就算把心一橫跑去北非喝風吃沙子,能夠出人頭地的機會也微乎其微。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得不離開了軍隊,帶着多年磨煉出來的經驗,跑去給有錢人家當保镖和護衛,掙着薪水。隻能選擇熄滅自己原本的萬丈雄心,在酒精裏麻痹着早衰着,最後過完這輩子。
自然而然地,他們像每一個當今的激進者那樣仰慕着皇帝和舊帝國時代。舊帝國用它的毀滅,掃清了它在人們腦海裏所留下的一切壞印象,隻剩下了好的。
因爲它的毀滅,人們慢慢記不得那時的戰亂頻仍和生活艱苦,反而重新回憶起了舊曰帝國的光榮與夢想,還有那些在二十年大亂中從赤貧走向富貴的一個個鮮活例子——拿破侖皇帝本人不就是其中之一嗎?他們的所思所想,不正是第二帝國侵略姓——呃,說得好聽點吧,進取心——的源泉嗎?
在人民眼裏,這位通過他的千百萬士兵和整個民族聯結在一起的拿破侖皇帝,始終是從大革命的孩子,是民族軍隊中産生的皇帝,是那個用《法典》允諾他們得到國家的财産的人。隻有失敗的拿破侖,才會得到人民的這一聲感歎:“哎!要是皇帝還活着,還在統治這個國家,那該多好啊!”
在這個國家之外,目前沒有一個民族再去這樣崇拜一個已經隕落的偶像了,拿破侖的成功和失敗是同樣重要的——如果他一直呆在皇座上直到老死,他是得不到這種懷戀和崇拜的。
也許這是錯覺,但是這種錯覺至少在現在,是對夏爾和他的同黨們非常有用的。
“我的朋友,時代已經不一樣了,法國不可能每一年都心甘情願地跪着。”夏爾突然微笑了起來,語氣出奇地平穩,“聽我的吧,好好忍着,總有出頭的那一天。到時候回軍隊,你們肯定有的是機會!現在雖然沒了皇帝,但是我們面前,不還有姓波拿巴的人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