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他那個寶貝妹妹。因爲是居家的關系,她今天仍舊穿着一件素白的連衣裙,一頭金發也隻是被随意梳理了一下,被發卡别在了一側。
芙蘭的表情似乎有些緊張,那怯生生的樣子,讓現在心情很好的夏爾忍不住莞爾一笑。
“怎麽了,特雷維爾小姐?有什麽需要您的朋友幫忙的嗎?”
而他的妹妹就沒有什麽好心情了。
“剛剛瑪麗來了……我和她聊了好一會兒。”
“德-萊奧朗侯爵小姐?”夏爾馬上反應了過來,然後又有些疑惑地問,“她怎麽了?她說了什麽了嗎?”
“她跟我說了一下近況,還有其他一些東西。”芙蘭略略地回答了一句,然後湊到兄長近前,“哥哥,有件事我想問您一下,您可以跟我說實話嗎?”
她的表情讓夏爾更加疑惑了,在她的感染之下,夏爾也闆起了臉,“如果有必要,我會告訴你的,問吧。”
“我們家是不是……是不是……”芙蘭低着頭,一直瞅着自己腳上穿着的配有花飾的紫色小皮鞋,卻不時地偷瞟着夏爾,“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了?”
“出了問題了?”夏爾更加奇怪了,“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我是說……”芙蘭期期艾艾地才說完自己的問題,“我們家,是不是最近财産受損了?我聽瑪麗說,最近她好像碰到了很多大麻煩,還有很多别的人家也是……”
哦,原來如此。夏爾明白了。
原來她是聽了瑪麗說過很多人在風潮中飽受打擊後,連帶的也擔心自己家了啊……
“我們家現在好得很,比以往任何時代都要好。”他淡定地回答,口吻中帶有不容置疑的确信。“你不用擔心,開開心心生活就好了,一切問題我和爺爺都會替你解決的。”
他的話,雖然聽上去像是在随口安慰,但是确實是事實,在一切都在按計劃順利運行之後,特雷維爾侯爵一家正處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的時候——雖然這種“好”是建立在無數人家的“壞”之上的。
“真的嗎?”芙蘭緊張地又追問了一遍。
“真的。”夏爾再度确認了,然後不着痕迹地轉移開了話題,“你還有别的問題嗎?看上去你不止想問這個……”
“如果我們家沒有受到沖擊,那就太好了……”芙蘭低聲自語,然後擡起頭來,滿是期待地看着夏爾,“哥哥,那我想請您幫我一件事……”
“我就知道你總是會想要麻煩我。”夏爾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然後又點了點頭,“什麽事呢?”
芙蘭遲疑了一下,然後最終還是将自己的心思說了出來。
“因爲風潮和政斧法令的關系,瑪麗跟我說她的财産要損失一大筆;還有我的老師,那位老畫家,您見過的,他現在也處境相當不妙……哥哥,您有沒有辦法幫他們一下?我實在不忍心看着他們……”
“您希望我關照一下他們?”夏爾領會到了芙蘭的意思。“讓他們不要吃太多虧?”
“是的……我就是希望您這麽做。”芙蘭期盼地看着夏爾。
“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這可不是什麽小數目。”夏爾垂下了目光,不置可否,隻是提醒了一下自己的妹妹。“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可以随便答應的。”
“我知道,”芙蘭澀澀地點了點頭,“但是我實在不忍心看着瑪麗和老師就這樣受罪啊……如果您行有餘力的話,就請幫幫他們吧!他們都是好人,就算是借款,以後一定會還給您的……”
說完,她繼續懇切地看着兄長。
夏爾沉默了。
倒不是他不肯答應,他并不想拒絕自己妹妹如此懇切的請求(幾乎從未拒絕過),況且這個對現在的他來說,不過是惠而不費的舉手之勞而已。
不過,在此之前,夏爾決定還是先敲打對方一番,免得以後這傻妞再善心大發給自己添加不必要的麻煩、
“親愛的小姐,您把我當成什麽了?是被關在瓶中的妖魔還是燈神?就算是燈神也隻能滿足凡人三個願望吧?”他闆着臉,裝作十分不滿的樣子,“有些事,也是分做得到做不到的,如果您每個人都想去幫,那你哥哥不是變成聖人就得躺進棺材裏——這橫豎倒是一樣……”
“我隻需要您幫幫他們就可以,其他人我管不着!”芙蘭連忙解釋,“哥哥,您放心吧,我隻求您這一次。”
聽到她這樣再三保證之後,夏爾終于聳了聳肩膀,“好吧,那萊奧朗小姐在哪裏?我會想辦法幫她解決這個問題的,現在就可以……”
聽到他這句話後,芙蘭大喜過望,臉上也綻放出了久違的笑容。歡呼雀躍的她,不顧一切地撲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兄長的懷裏,然後快速地親了一下哥哥臉頰。
“我就知道!謝謝您!”
之後,她又急速退開,往門外奔去。
“瑪麗就在小會客室那裏等您。快點過來吧!”
夏爾被芙蘭這一出鬧得哭笑不得,隻好自己起身重新把門關上,然後又坐回到座位上,重新處理起最後剩下的文件來。
把文件都處理完之後,夏爾也沒有急着下樓,而是繼續坐着,陷入了沉思。
看來,博旺男爵的計劃比想象中還要有效力。
萊奧朗侯爵小姐是典型的食利者,坐擁大筆财富,等着靠吃利息過活;而老畫家杜倫堡,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藝術家,又開着高級的繪畫班,也算是收入不菲。他們都是有産者,或者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布爾喬亞。
而現在,這兩個人都身處在十分不妙的處境當中。
管中窺豹,從這兩個人目前面臨的窘境來看,可見在這種被人爲掀起的狂潮之下,這兩個階層的人所受到的沖擊究竟有多大!
他們的主要儲蓄手段,一個是政斧公債,一個是銀行存款。而這兩者現在都重重受創了。政斧公債不用說,早就已經跌到慘撲,現在派息也成了大難題。而銀行存款……現在都已經在政斧的法令之下變成了存款券。
如果堅持不賣,那麽也許終究将等到政斧重新放開的那一天,但是又有誰能夠在滕高的物價和不斷惡化的經營環境之下堅持很久呢?如果在原本還有債務的情況下,那情況就更加糟糕了——政斧可沒有凍結銀行的貸款,該收的照樣要收的。
最終,或遲或早的,這些有産者們不得不向現實屈服,跑到交易所裏以折價方式出售掉他們手中所持有的存款券,将他們原本的儲蓄兌換成比票面價值大大縮水了的現金。
而交易所裏大肆收購債券的銀行家們,他們的這些現金又是從哪裏來的呢?不正是原本有産者們所存在銀行裏的嗎?
這種手法,在其本質上來看,就是在用這些有産者們的存款,去交易所裏用低價購買他們手中的存款債券。也就是說,主導了這一項大計的銀行家們(比如博旺男爵)什麽都不用付出,隻需要拿着别人的錢轉來轉去,就可以利用這次的風潮,輕輕松松地把中間的差價——也就是法國人民的很大一部分國民儲蓄——全部摟到手。
一場革命,其結果就是天文數字般的财富,從銀行的賬戶上落到了這些大銀行家的手中,簡直不費吹灰之力。隻需要一場革命所帶來的恐慌和一個臨時政斧的凍結存款法令就可以了。
而且,令人稱奇的是,這場大洗劫的責任,竟然“怪不到”這些銀行家的頭上:難道不正是革命帶來了混亂,使得人人都出現了恐慌心理嗎?難道不正是這種恐慌心理,帶來了擠兌風潮,使得一批銀行破産嗎?
被綁架的政斧,在如此惡劣的形勢之下,也不得不執行這種法令(更别說他們中有些人還正是這個計劃的參與者了),以免法國本已經很脆弱的金融系統陷入到最後不可逆轉的總崩潰當中。
那麽到最後,在風潮中受損的人們,能去怪誰呢?
恐怕也隻能怪革命,也隻能怪那些在街壘中推翻了舊王朝,給全國帶來了“恐怖混亂”的人們吧……
對于這種天才般的設計和構思,在得知其全貌之後,夏爾在感到震驚和恐慌之餘,也隻能對博旺男爵等人的膽量、氣魄和智謀緻以他發自内心的敬意。
即使是在人才輩出精英荟萃的21世紀,這種通過洗劫一個國家撈大錢的手法,又有多少人能夠玩出來!無論任何時代,能夠靠自己的本事爬到人上人位置的人,都絕對是一時英傑,他再次痛切地感受到了這個道理。
這是确實是一個英傑輩出的時代。
好在,憑借後面一個半世紀的知識和眼界,他也有膽量和這些英傑們正面相搏,在好好地經過了二十年的熏陶之後,他絕不認爲自己會遜于其中任何一人。
至少他是這麽自信的。
而這種自信,最初卻需要從和他們合作開始。命運,就是如此詭谲之物。(未完待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