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剛剛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見戴着玳瑁框眼鏡的瑪蒂爾達正攙扶着一個老人走上台階。看到他時,瑪蒂爾達微笑着點了點頭,雖然其中并沒有什麽别的意味兒,但是剛剛和她的姐姐“暢談”了一番的夏爾,心中不免微微一動,然後,爲了轉移這一番思緒,他轉向那個老人看去。
這個老人,身上穿着厚重的絨料外套,臉上滿布皺紋,幾乎快叫人認不出原本的模樣來了,他的頭發也都已經完全花白,看上去蒼老無比。就連眼神也十分渾濁,幾乎沒有焦點似的。不過,他還是微微朝夏爾點了點頭。
時間,無情地取走了每一個人的生命,無論那副軀殼裏曾裝載有多少智慧。
出于一種對老年人的傳統尊重,他走下了台階,然後和瑪蒂爾達一左一右,一起攙扶着老人走了上來。
而老人——肯定就是那位掌玺大臣閣下本人了——也沒有抗拒夏爾的殷勤,而是感激地朝夏爾笑了笑,接着任由兩個年輕人攙扶了自己。
很快,兩個人一起将老人迎進了客廳,而老人的長孫女兒則小心地招呼自己的爺爺坐到了離壁爐最近的座位上,而瑪蒂爾達則靜靜地侍立在他旁邊。
老人松松垮垮地坐在椅子上,昏花的視線不住地往夏爾身上四處逡巡,似乎是心情很愉快似的。看了一會兒之後,他笑着點了點頭,然後感歎了一句。
“轉眼間,都這麽多年了啊!維克托那個小子到底有個好孫子啊!”
夏爾隻是笑了笑,沒有答話。
“我小時候和特雷維爾兄弟兩個都認識,那時候他們就住在凡爾賽,而我的父親是國王陛下的侍從官,我們一直都在凡爾賽長大的。後來,就發生了那些可怕的事,而這位可憐的國王上了斷頭台……”這位老人看上去是因爲追憶起了往事而打起了精神,吐字比以往要清晰流利許多,“再後來,爲了保命我們各自都想盡辦法逃出了法國,幾十年來我們見面很少,仔細想想,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啊!你們這些年輕人哪裏明白,當時宮廷裏是多麽富貴奢華啊……”
聽到了這位老人對過往時光的感歎之後,夏爾發自内心的笑了。
波旁王朝複辟的時候,迪利埃翁家族榮華富貴,特雷維爾侯爵蕭索落魄;七月王朝代之而起的時候,迪利埃翁家族照樣榮華富貴,而特雷維爾侯爵一家連背地裏的靠山公爵一家都倒台了,就更加蕭索落魄了。這幾十年當中,迪利埃翁伯爵從來未曾想過自己的“老朋友”,更别說幫過對方任何忙了。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卻要跑過來跟我家攀交情,好像跟我家有多熟一樣!
即使是一貫崇尚鎮定含蓄的夏爾,也不禁在心中有了一種“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的感觸。法蘭西颠倒數次、反複無常幾十年的曆史,從這裏也可以展現得淋漓盡緻。
不過,這種發自内心的得意,夏爾當然不會讓它表露出來了,而是很快地将其壓倒了心底裏最深處。
“我爺爺也時常跟我提起他小時候的事情,說起您的時候,他一直說和您玩得十分開心。”他臉上帶着标準的微笑,說起了所有人都知道隻是客套話的客套話。
“從小我就知道維克托這個人姓格十分倔強,喜歡堅持到底,”迪利埃翁伯爵又感歎了一句,,“這麽多年來,維克托一直能夠堅守着向波拿巴家族矢志效忠,真的很讓人敬佩。”
“所以我們等來了今天。”夏爾含蓄地回答了一句。
“是啊,等來了今天。”老人苦笑了一聲,然後掃了朱莉一眼。
朱莉輕輕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将他的意思如實轉達給了夏爾,很快掌玺大臣就收回了目光。
“人一老了精神就會差很多,所以廢話我就不多說了,我想您能夠明白我今天來找您的目的吧?”他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您應該已經和您的上面說過這件事了吧。”
“是的,已經說過了,”夏爾連忙點點頭,“波拿巴家族明白您的重要姓,而且明确告訴我爲了得到您的支持,我們可以作出相應的調整。”
“畢竟是波拿巴家族啊!”聽完夏爾的話後,老人輕輕歎了口氣,“不像那些人,想要和他們合作還廢話那麽多,整天追究一些陳年往事……”
他所說的“那些人”,夏爾暗地裏猜測應該是指王黨分子,而“陳年往事”,當然是指1830年迪利埃翁家族毫不猶豫地背叛波旁王家,投靠奧爾良家族的事了。
由于有這樣的前科,王黨對這位伯爵自然會疑慮重重,完全可以理解。難怪最後他們選擇了波拿巴家族。
“您一定是以爲我們是因爲沒别處去而隻好來找您的吧?”哪知道他剛剛想到這裏,伯爵突然又有些嘲諷地笑了,“如果您是這麽想的,那麽您就想錯了……”
夏爾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們當時跟王黨接觸過,‘儒爾維爾親王将要在宮裏舉辦宴會、國王陛下屆時也将出席’的消息,也是我們告訴他們的。”旁邊一直站着的瑪蒂爾達,突然插話了。她面無表情地說出了這段話,幾乎讓人聽不出來其中的驚心動魄。
然而夏爾卻聽出來了。
難怪迪利埃翁子爵那麽急着想要糊弄過去,原來如此!夏爾心裏恍然大悟。
不過他此刻還是有些疑惑,迪利埃翁一家看上去應該不是那麽膽大的人啊?弑君可不是件開玩笑的事。
“我們當時沒想過他們會去直接行刺陛下,如果我們知道的話,我們當然不會這麽做了。”似乎是看出了夏爾的想法似的,老伯爵直接解釋了一句,眼中同時掠過了一絲不滿和輕蔑,“不過,現在看來倒也不錯,這下全國人都知道這個王朝沒什麽希望了。”
“同時也讓您明白,波旁王朝再度複辟也是沒有希望的了?”夏爾補充似的問了一句。
“我就說嘛,您是個聰明人!”掌玺大臣又笑了笑,“他們隻能想到這種辦法來謀取政權,實在讓人失望透頂,更何況居然還沒有成功!我當然沒辦法把迪利埃翁家族的命運系挂到這群人身上,您肯定是能夠理解吧。”
一瞬間,這個老人就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多次改換門庭多頭下注的責任全部推了個幹淨,連弑君嫌疑也推了個幹淨。
“我當然能夠理解。”夏爾仍舊微笑着。
“那好,看來我們已經在合作上達成最根本的意向了,我們接下來将爲波拿巴家族服務,不過……”老人半眯起了眼睛,銳利的眼神掠過夏爾而後一閃而沒,“波拿巴家族将打算怎樣酬勞他們的新臣仆呢?”
開始要價了。
夏爾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有意沉吟了一會兒。
眼見掌玺大臣變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他突然反問了一句。
“您要什麽才滿意呢?”
老人微微皺了皺眉,他很不習慣與這種略占下風式的談話。不過,現在形勢比人強,因此他也隻好容忍了這種略微的無禮。
“我已經是就快要入土的人了,還能有什麽不滿意的呢?”他很快就用笑容掩蓋住了不悅,“年輕人,就不要賣關子了,直接告訴我吧,波拿巴家族打算怎樣來收買我們的服務?”
老人的語氣之直接,用詞之露骨讓夏爾不僅咂了咂舌。
越是狡詐圓滑的人,越喜歡在讨價還價時直截了當,夏爾總算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既然說到了這份兒上,他也就不打算再兜圈子了。
“一個部長怎麽樣?”
“什麽部?”伯爵立馬反問了一句。他把期待和焦灼都極好地掩藏在了昏花的老眼之下,面無表情地看着夏爾。
看來這就是他的心理價位了,夏爾馬上明白了。
“一個新的部。”夏爾馬上跟進解釋,“在波拿巴家族重新掌權之後,将會設立一個新的部門,統管所有鐵道建設和運營,而波拿巴家族認爲,您的兒子将是部長職位十分合适的人選……”
聽到了夏爾的話之後,迪利埃翁伯爵不禁又皺了皺眉。
不是因爲出價低,而是因爲出價高,高到了他事前都沒有想到的地步。
“波拿巴家族真的是已經同意了嗎?”他狐疑地問了一句。
“真的,”夏爾點了點頭,“約瑟夫-波拿巴先生親口對我說的。”
其實倒也不算是收買,鐵道部長這種炙手可熱的職位,部長當然隻能選用各個政治派别都能夠接受的人選,而素來殲猾、八面玲珑的迪利埃翁家族,可能确實是最适任的人選了。
“不過……我們也有一個條件……”還沒等伯爵回話,夏爾突然又加了一句。
“什麽條件?”
“如果迪利埃翁子爵能夠接受這項艱苦的重任的話,我将作爲國務秘書來輔佐他……”夏爾不再說了,仍舊微笑着。
伯爵又半眯着眼,顯然在思考什麽。
“瑪蒂爾達,去給爺爺倒杯水來,”片刻後,他突然說了句不相關的話,“要溫的。”
瑪蒂爾達疑惑地走了開去,雖然明知道爺爺是想支開她,但是也隻能聽令。
“我完全同意這個安排,”她走開後,掌玺大臣馬上回答,“我兒子雖然圓滑,但是缺乏決斷和意志力,也需要您這樣的人來輔佐。”
“那麽,成交。”夏爾笑着點點頭。
“您還可以考慮一下我的另外那一項提議……”老人仍舊望着孫女兒離去的地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