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個穿越者,夏爾一直感到很孤獨。
并不是人身方面的孤獨。事實上孤兒出身的他,對穿越後能夠擁有自己所愛的至親,是相當慶幸的。他很愛自己的爺爺和妹妹,尤其是妹妹。
這種孤獨是精神上的。
來到接近 0年前的時代,還是外國,語言、風俗和人文都與21世紀迥異的狀況,使得這種精神上的孤獨是無法避免的。他花了多年才克服這種心理障礙,一度甚至被特雷維爾侯爵擔心有些自閉。好在最後他還是适應了過來,慢慢地成長,渡過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
但這也僅僅是适應而已,那種精神上的孤獨橫亘在他内心最深處,一直揮之不去。
所以,他現在内心中的興奮也就不難理解了,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談一番的對象——管他是誰呢!
而對面的德-博旺男爵在心中也有一些興奮,雖然有遠見,但是他的主張在法蘭西銀行内部并沒有得到太多贊同,因爲畢竟看上去太過離經叛道了。而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夠理解自己的想法,并且看出了它的好處,甚至還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個想法所面臨的障礙,實在讓他有些意外之喜。
因此兩人都饒有興緻地攀談了起來。
“沒辦法,現在人們就是認這個,好像手裏不拿着幾枚金币就睡不踏實一樣。”夏爾也給自己倒上了一杯茶,然後看着自己在紅紅的茶水中的倒影。
無論是金還是銀,每年的增量都是有限的,這種情況下根本實現無力供給政斧所需要的大規模支出,随着這種支出,政斧儲備的黃金必定随着供應的貨币而大量流出。美國人在世界大戰後卷走了全世界96%的黃金儲備,也隻是讓美元和黃金挂鈎維持了30年而已(1944-1973),直到最後,在别國用自己所持有的美元進行大規模擠兌的情況之下,尼克松總統不得不宣布美元自由浮動,和黃金脫鈎。
“金錢就是金屬,到了科學昌明的今天,這種中世紀思想的遺存還在法蘭西銀行中揮之不去,阻礙這法蘭西的發展,實在是讓人歎息啊!”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多次遭遇的不順,男爵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貨币隻是一種交換媒介而已,中間承載的是擔保和信用,我簽名開的一張票據,就算上面寫了100萬也照樣可以通行于市;而其他人呢?他們寫一張100法郎的欠條都未必有人敢收!”
說着說着,男爵忍不住嘲諷地笑了。
“所以,現在既然人人都這麽想,法國也就隻好繼續在經濟不振中煎熬了。”
領先一步是天才,領先幾步是瘋子。如果現在就直接廢除金本位,不說做得到做不到,即使做到了,也必将造成恐慌,使得貨币貶值到一錢不值。
“即使廢除金本位暫時無法做到,政斧也應該去執行您所說的政策。既然是好事,而且對國家對人民都有利,那麽爲什麽不去做呢?”夏爾的眼神十分堅定,“通過擴大債款與一定程度的赤字,政斧可以籌到足夠的錢這麽做。”
這種思想的寶貴之處,是顯然易見的——在經濟不景氣的時段,政斧應當大規模鋪開建設,比如鐵路、公路、水利等等,來刺激經濟的發展。
第一,這可以讓企業得到維持生存的利潤,而企業是國家經濟發展的基石。隻有企業經營狀況良好,政斧才能得到更多的稅收來開戰教育、國防等等必要的事項。
第二,這可以讓勞工階層得到維持生活的資金,避免大規模失業所帶來的社會動蕩。即使不考慮道德上面的因素,至少也可以讓國家保持一定程度上的穩定。
“有道理!”銀行家忍不住又微笑了起來。
這也正是他所想的。
夏爾拿起茶杯來,又喝了一口茶,借着這點時間理清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後重新開口。
“不瞞您說,我認爲法國需要建設一個龐大的鐵路,将每一個市鎮通過鐵路連接起來,而這就需要十幾年乃至更長的時間。”
“這需要十分龐大的資金。”銀行家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平靜,也許他也曾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是的,多得讓人發慌。”夏爾點頭同意。“但這樣龐大的工程,不正符合您的構想嗎?”
銀行家皺了皺眉,顯然是在思索夏爾的話。
“确實很有吸引力,但這會造成政斧欠下一筆巨額的債務,一筆恐怕是數以十億計的巨額債務,政斧未來的償付恐怕會有問題。”片刻後,男爵說出了自己的考慮與擔憂,“雖然就我看來,政斧可以而且應該通過大筆舉債來刺激經濟,但是總會有個限度的,過度債務會造成政斧信用破産。”
“大規模的建設會刺激我國工業的發展,提升政斧的稅收;同時,我國應以高關稅阻礙外國商品的進口,然後鼓勵國内商品出口,這樣也可以提高政斧稅收收入。隻要執行的政策得當,并且建設規模得到精心籌劃的話,可以維持住國家的财政安全。”夏爾笃定地回答,因爲重商主義從來不是什麽新鮮事,從路易十四時代開始就是法國的國策,更因爲未來的德國和曰本乃至後面的中國,在未來就是這麽做的。
然後,他的聲音放低了不少,“況且,巨額的債務和金融困難,不正好可以提供給政斧一個擴張中央銀行的借口和理由嗎?法蘭西需要建立一個銀行中的銀行,以中央銀行來管理整個銀行業,而法蘭西銀行是能夠承擔此項重任的。”
“借口和理由?”男爵眼中一亮,然後又有些遲疑地看着夏爾,“但是會有政治動蕩。而且來自其他銀行的阻力也不會小,沒人會願意頭上多了個主子……”
“那是十幾年後的事情,而且政治動蕩并不可怕,無非就是更換幾次政斧首腦而已。至于其他人的阻力……”夏爾突然笑了起來,“他們終究會明白什麽是大勢所趨無法阻擋的。”
看着青年人和煦的笑容,銀行家莫名地升起了一種後生可畏的概歎。
當然,紙上談兵雖然容易,但是實踐就未必能行了。青年人的想法總是很簡單很美好,但卻看不到實施的難處,因爲他們沒有真正的經驗。而且,他現在根本也沒有能力來實施他所說的那一套。
這畢竟隻是一番閑談而已。
不過,不管怎麽說,能有這份識見,已經比絕大多數人強了,這個年輕人至少值得結交,也許未來不可限量。
正當他在心中暗暗給這位青年人打了高分的時候,這位已經讓他刮目相看的年輕人,再度讓他吃了一驚。
“您的構想,除了金本位這一障礙之外,還有一個更加緻命的問題……”
“什麽?”他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然後瞬間就恢複了理智,再度問了一遍,“您是指什麽問題?”
“在一場經濟危機當中,如果法蘭西單獨執行您所說的政策,無疑它将獲益良多,可以安然度過危機迎來新的一輪經濟繁榮。但是……”夏爾有意停頓了一下,然後擡起頭來看着男爵,“如果每個國家都這麽做呢?”
“如果每個國家都這麽做呢?”男爵喃喃自語一句。
“如果每個國家都這麽做的話,最終就會出現時間極長的經濟停滞,而政斧爲了維持之前的刺激效果,隻能繼續不斷進行經濟刺激,直到再也撐不下去爲止。”夏爾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凱恩斯主義的要點是在經濟不振時,政斧通過反向艹作大力刺激,用未來的錢(債款)來維持住繁榮時代的生産和就業,等待危機的結束。在經濟危機時,如果一國兩國單獨實行刺激政策,那麽在其他國家因危機而經濟不振、生産萎縮的情況下,他可以風景獨好。
但是當每個國家都這麽做的時候呢?
在二戰戰後,凱恩斯主義成爲顯學,各國競相實行擴張主義經濟政策,政斧以龐大的支出來刺激經濟,維持高就業率,從而迎來了戰後世界經濟幾十年的繁榮期。
但是,終有一天,繁榮會到頂,再怎麽刺激也沒有效果,危機就會一直持續,
世紀70年代,西方工業國出現了經濟衰退、高通貨膨脹率和高失業率并存的滞漲現象,連續持續了十幾年的滞漲讓每個西方工業國都苦不堪言,投入再多的刺激政策也無濟于事。
21世紀的情況也差不多是如此。
大家都隻能繼續這樣耗着,不斷地繼續着已有的軌道,最後隻能看誰先撐不住從舞台上離場,讓出自己的經濟地盤和市場份額。
但是在 世紀前期和中期呢?在那個沒有互相保證毀滅的武器所威懾的情況下?
那就是戰争。
以主動而不是被動的戰争行爲,來消滅或者削弱對手的經濟地位,以及國際市場份額。自從 世紀之後,一個國家不因榮譽開戰,不因外交開戰,而隻爲了确保自己國家的經濟地位開戰。
但是,這些恐怕都不是面前這位銀行家能夠想到的。
其實,也不是夏爾一個人所能想到的。
但是,我想到了。
因爲,我身後站着的是未來接近兩個世紀的曆史。
“先生,這個問題很複雜,其實也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清楚的,”夏爾的身影一下子竟然顯得有些高深莫測起來,“但是,我必須說一句,法蘭西、或者任何一個國家如果想要實現本國傲然屹立于世界的夢想的話,就必須放下幻想武裝自己,建成一支至少能夠保證和敵人同歸于盡的軍隊。如果一個民族,想要屹立于世界強族之林的話,就必須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的話讓銀行家若有所思,一時竟然沒有說出話來。
夏爾掏出懷表看了看,然後點頭告辭。
難得能夠和人好好傾談一番,這一刻他心中十分暢快。但是說太多也沒有必要,這就夠了,夠了。
看着夏爾離去的背影,德-博旺男爵若有所思。
“如果你真是特雷維爾公爵的孫子的話,那就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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