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當看到信封上面不經意間滴落的幾滴墨水時,夏爾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正是波拿巴黨人相互聯絡時所一般在信封上做的記号。
怎麽回事,竟然直接把信送到了自己的家裏?他心裏有些暗暗惱怒。
在組織内能夠知道夏爾和特雷維爾侯爵家的地址的人,爲數極少,而且都是極高層,基本上是不會輕易相互直接聯絡的,就算有什麽信息必須告知,也絕對不會直接互相寫信送到對方家裏的方式來透露。
這樣做的風險,誰都明白。那到底發生了什麽,值得冒險這樣做呢?
祖孫兩人對視了一眼,都顯得有些驚疑。
但是侯爵畢竟是老江湖了,他給了一個眼色示意夏爾鎮定。
于是夏爾接過了這封信,等仆人離開之後才打開了這封除了幾滴墨水和寄信地址外别無任何特征的信封。
看完信上的内容後,夏爾的表情反而舒展了不少,他輕輕地将信紙遞給了老侯爵。
“您果然如同預想般成功了。
您的努力将永被我們銘記。
謝謝!
約”
接過信之後,老人慢慢念了出來。
這封信很簡單,如果不相幹的人看了幾乎完全會莫名其妙。但是清楚來龍去脈的人一看就能夠明白。
“這是波拿巴先生寫來的?”老侯爵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然後走到壁爐邊,從銀質的火柴盒中掏出一根火柴,慢慢地點火将信和信封一起燒掉了。“來得很快嘛。”
“應該是的。”夏爾點了點頭,“約瑟夫-波拿巴先生一直很關注這件事的進展,好在既然已經大功告成了……”
“那他爲什麽要直接寄到你手上來呢?而且就在今天?”侯爵的語氣中帶着一點冷意。
“他可能是想盡快祝賀……”夏爾正想回答,然後突然打了個激靈。
不,不對,如果想要祝賀的話,爲什麽要通過這種方式呢?
他這既是祝賀,也是一種含而不露的警示——約瑟夫-波拿巴是想通過這種含蓄的方式,表明自己仍舊還在法國,而且消息相當靈通,并且對夏爾和特雷維爾侯爵一家的情況也了如指掌。
恐怕,他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表現自己“和特雷維爾侯爵一家謀求進一步合作的誠意和能力。”
這位未來的親王,還真是迫不及待啊……夏爾忍不住在心中哂笑了一下。
“夏爾,你對這位波拿巴先生怎麽看?”侯爵低聲問。
夏爾冷靜地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才回答。
“有些能力,姓格也沉穩,是個可以打交道的人。”
“你的意思是,不能完全托付,隻能是打交道而已?”侯爵明白了他的意思。
“對。”
“好的,我明白了。”
夏爾也明白了,侯爵将會因爲他的這個回答,而在心中制定特雷維爾一家未來應付那位親王的策略。内心中他隐隐間有些感動——這位老人的政治盤算,正是圍繞他一個人而進行的。
感動是無需說出口的,他也明白這一點。
…………………………
“夏爾,幹杯!”
夏洛特再次舉起了玻璃酒杯,沖着夏爾勸酒,眼中滿是迷暈,臉上竟然還有大片酡紅——夏洛特的酒量并不好,平曰裏極少多喝,不過今曰實在特殊,所以她就多喝了很多。後果也十分顯著,她現在已經進入微醉的狀态了。
是的,夏爾今晚再度來到特雷維爾公爵府上赴宴——最後的慶功宴。
他同樣舉起酒杯,不過表情要平穩得多。“幹杯!”
“真沒想到,我們居然把事情給辦成了啊……”再次喝完一杯之後,夏洛特忍不住感歎了一句,“兩個月之前,他還貌似不可一世,結果到現在……卻要灰溜溜地離開……哈哈哈哈……當時他能想到有今天嗎?”
說着說着,仆人繼續給兩人倒上了酒。
而主座上的特雷維爾公爵,則仍舊面無表情地小口抿着紅酒。
“借着暴民的革命,踏着累累的麾下士兵的屍骨,背叛了革命與皇帝,他才一步步爬上了那樣的位置,結果到頭來卻隻能換到這樣的結果……”也許是真的喝多了,夏洛特仍舊不解恨,繼續嘲諷着蘇爾特,“果然,上帝會給我們每個人以公平的判罰……”
“擊垮了他的是時勢而已,我們所做的并不多。”夏爾則冷靜地回答。
“在時勢面前,我們每個人能做的都很少,一個人終究隻是一個人而已。”公爵突然說話了,“當時有些人卻能用這很少的行動去順應時勢,駕馭時勢——拿破侖曾經做到過,結果他卻以爲自己的一切都是上帝注定的,他以爲自己就是時勢的主宰……然後他失敗了。”公爵又喝了一口酒,“當他說出‘上帝賜予我王冠,誰若觸碰,誰就遭殃’時,他就已經迷失了,他忘了時勢既然可以把他推上皇位,那也能把他趕下來。于是他就幹出了最後那些瘋狂之舉。”
【這句話是拿破侖稱帝之後說的。】
拿破侖的敵人,終究還是忘不了說拿破侖幾句壞話,不過他這話說得有理,所以夏爾也不打算争論什麽。
“至少法蘭西和我們還有機會糾正皇帝曾經犯下的過失。”
“是嗎?你們?”特雷維爾公爵還是面無表情,不過口吻中卻帶有一點譏諷,“法蘭西還會給你們機會嗎?”
“當然會的,而且爲時不遠。”夏爾笃定地回答。“另外,我還知道,法蘭西不會再給你們機會了。”
現在兩派的合作目标已經實現了,所以也沒必要再虛與應付,公爵和夏爾的口吻都比之前還要強硬了幾分。兩人互相直視,顯然又想來一次論戰了。
似乎是看出了兩人情況不大對,已經有些迷離的夏洛特趕緊打圓場,“今天是難得的機會,大家就不用再說那些無聊的事情了好嗎?”
接着她使勁給了夏爾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和自己的爺爺争執。目光中有一絲懇求,又有些妩媚。
夏爾微微皺眉,但還是聽從了堂姐的請求,重新收回了視線。
然而公爵卻還有些不依不饒。
“二十年間,暴民們把法蘭西的風雅毀滅到何種地步,好不容易我們才重建了一切,您以爲還能再讓人再來一次?太天真了……”
過分了。
“可惜,洛贊公爵的風度,也沒讓他免于上斷頭台,不是嗎?”夏爾以嘲諷的口氣回擊。
【洛贊公爵出生于1747年,以美貌風流著名,當時被視爲法蘭西“貴族風雅”的第一流代表,在凡爾賽宮廷當中極受歡迎。然而,這種風雅最後還是沒救到他一命,他最後逃亡失敗,在1794年的恐怖風潮中被革命政斧送上斷頭台。】
這個詞讓公爵府邸的客廳,瞬間凝固了,公爵和夏洛特都臉色煞白。對這個年代的法國舊貴族來說,沒有什麽詞比這個更加值得動容和憎恨的了。
“斷頭台,好的,斷頭台!”公爵的聲音低沉至極,“好一個波拿巴分子啊!别忘了你也姓特雷維爾,你的曾祖父也死在斷頭台上!”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無法永遠活在舊時代。而且,波拿巴黨人不是爲了讓這種事重現而奮鬥的,恰恰相反,我們是爲了……”
“都一樣!”公爵打斷了他的話,“區别隻是一個打算送我們上斷頭台,一個打算送我們去鄉間隐居,不是嗎?”
“如果連順應時勢都做不到,能夠避開斷頭台去鄉間隐居反而是我們的幸運!如果有能力适應時勢,無論什麽人當權我們都能活得很好。”夏爾冷笑起來,“您以爲如果沒有波拿巴分子,法蘭西就可以永遠保持原樣嗎?”
“無法保持原樣……”公爵又哂笑起來,“就是這種思想,殺害了國王和王後。”
“人民能夠審判國王,這正是時代的進步。縱使在這個進步中冤魂無數,但仍舊值得敬仰。”
“愚蠢透頂!”公爵沉聲怒斥。
“光榮之極!”夏爾回敬。
“你們是那些弑君犯的傳人!”公爵提高了音量,臉上有些罕見的激動。“隻因爲拿破侖給了一點好處,結果你爺爺和你就站到了那一邊去!”
“那又怎麽樣?”夏爾站了起來,直視着自己的堂爺爺,“如果您真的對王朝和國王有那麽忠誠,那爲何當年不去參加孔代親王的部隊,反而安心躲在杜塞爾多夫修鞋?!”
夏爾帶着一絲很明顯的嘲諷,發出了诘問。這淩厲的一擊讓公爵頓時失語。
【指第八代孔代親王路易-約瑟夫-德-波旁,在大革命期間他逃出法國,後在德意志的沃爾姆斯定居。他在此地招募了大量流亡的法國貴族,組成了“孔代軍”和革命政斧進行遊擊作戰,先後同奧地利和俄羅斯帝國合作。1801年孔代軍最終被政斧軍擊潰,孔代親王流亡英國,1814年拿破侖帝國垮台之後才得以回國,1818年死去。】
“夏爾!”見到兩位親人的激烈争吵後,夏洛特的酒已經完全醒了,她慌忙跑到夏爾旁邊,扯住了夏爾袖子,她的臉伏倒夏爾的肩上,聲音都有些顫抖,“你們别吵了,好嗎……”
争吵總算告一段落。
夏爾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然後躬身行禮。
“很顯然,現在我們的合作已經結束了。大家各自繼續朝前走,看看誰笑到最後吧。祝兩位好運,再見。”
接着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夏爾遠去的背影,夏洛特輕輕搖了搖頭,然後轉過頭來看着特雷維爾公爵,眼中有些無奈甚至還有些許抱怨。
“爺爺,好好的晚宴,爲什麽要攪得這麽不歡而散呢?有些話明明可以不說的嘛……何必要惹得您和夏爾那麽生氣……?欸,爺爺……”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爺爺又回複了剛才那種沉靜冷漠的神氣,仿佛剛才和侄孫互相争吵的是另外一個人一樣。
“這是一種需要。”特雷維爾公爵以冷漠無比的語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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