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今天這家人在主辦一次晚宴,一輛輛馬車正準時到達。
馬車或者樸實或者華麗,但是毫無疑問,裏面的人都是重要人士——既然他們有資格來參與此次晚宴的話。
“第七輛了。”他在心中默默念了一聲,一邊小心避過仆人警惕的視線。
又過了很久,再也沒有新的客人到來,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已經是晚上八點了,看來人已經到齊了。
他的任務,就是弄清楚這些人到底是誰,到底準備搞些什麽。
這跟他的未來有極大的關系,甚至将決定他的未來。
他貫徹了首相先生給他的指示精神,沒有跟他的上司們提這個任務相關的一個字,甚至連自己的下屬他也不敢完全交代,因而隻好自己一個人親自上陣了。
借助梧桐樹的掩護,他慢慢靠近了這座公館,但是無法更近一步了,再近的話就容易被人發現,也許首相先生承受得起這個代價,但是他承受不起。
他咬了咬牙,然後輕輕地爬到樹上。
他的動作很輕,輕到幾乎沒人能夠聽到有什麽動靜,完全沒有辜負之前十年的基層生涯給他的鍛煉。
接着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望遠鏡,然後往牆中看去。而且現在宅邸門窗緊閉,他什麽也看不到。
不過這沒關系,他并不缺乏耐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終于,門打開了,客人們一個個跟主人緻意然後告辭。孔澤睜大了眼睛,唯恐遺漏下任何信息。
客人們通過宅邸前的走道走向馬廄,打算乘坐馬車離開,絲毫也沒有發覺正有一雙暗藏的眼睛在窺視着他們。
孔澤努力辨認着這些面孔,有些面孔他認識,有些面孔他完全沒見過,但是他都一張張地記憶到了心底裏,這是多年工作給他鍛煉出的一項強大能力。他回家之後,将把這些面孔統統用墨筆畫下來,然後一個個去辨圖識人。不過,由于燈光比較昏暗,再加上距離實在有些遠,所以就算借助月光他也沒辦法瞧得太真切,隻能盡量去辨識。
不,太暗了!
他心裏有些惱怒,心裏突然起了一股想要湊得更近的沖動,但是理智很快将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沒關系,以後還有很多機會,這隻是一個開始而已,沖動的話反而将會葬送一切。
這時,他看到了一幕奇怪的景象,讓他吃驚到幾乎忘記了心裏的焦躁。
不是那裏出現了什麽妖魔鬼怪,也不是發生了什麽,而是他看見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兩個人,兩個青年人,女的摟住了男人的右手,并排着一步一步朝馬廄走去,這并不是什麽奇怪的景象,放在其他場合這完全不是什麽稀奇事,但是放在今晚卻很奇怪。
他們是誰?爲什麽能來這裏?
孔澤左思右想,也無法在腦中找出有關這兩人的任何印象,他很快将目光的焦點集中到了這兩個人身上。
這兩個青年人,男的俊秀斯文,衣着平常;而女的美麗動人,衣飾華貴,這一對幾乎像是剛剛從舞台上走下來的一樣。而且,他們看上去很親密,一直黏在一起,口中還不斷在輕輕交談着什麽。
也許他們是情侶?
但是不知道爲什麽,多年的工作經驗所練就的嗅覺,卻讓孔澤卻從青年的表情和動作中直覺到兩人之中有一種含而不露的疏離感,就連那個年輕小姐看似簡單的笑容裏,也有一種複雜的意味。
不管怎麽樣,這一對兒出現在這裏都太奇怪了,由不得人不注意。
很快,這兩個年輕人就走上了一輛馬車,和其他客人一起離開。
孔澤的視線,随着這輛馬車而動,直到它從街道的岔路口消失不見。孔澤隻是靜靜地呆在樹葉繁茂的枝叢中目送着這些客人離開,他不可能去大張旗鼓地追蹤。
但是沒關系,他以後還有時間和機會,來好好認識今天的這些生面孔。他深信這一點。
雖然首相給他的交待不盡不實,但是以孔澤的智力,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以及正在發生什麽——當今的政斧一号人物和二号人物正在拼命角鬥,而他自己則是其中一方的一枚棋子。
他繼續呆在原地,直到面前的宅邸所有燈火全部熄滅,人們都沉入睡眠爲止他才輕輕地從枝叢中下來。
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現在需要回去,好好反刍剛才得到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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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馬車上的姐弟兩人,靜靜地坐在坐墊上,一時竟然無言。
入夜已深,街道靜谧無人,車廂中來回遊蕩着馬蹄與街道的合奏。
夏洛特仍舊摟着弟弟的手,微微閉着眼睛似乎在想着什麽,又似乎隻是在閉目休息。而夏爾則不希望打攪她的休息,因而也就隻是擡頭看着車窗外的月光,一動也不動。
“夏爾,”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夏洛特終于開口說話了,“我們今天做得好像不錯?”
“比預想中要順利一些。”弟弟小聲回答。“看來目标達成很有希望了。”
“爺爺一定會很開心的。”夏洛特又微笑起來。
“也許吧。”夏爾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句。
“你對我爺爺太無情了!”夏洛特小聲抱怨了一句。“再怎麽說他也是你的長輩不是嗎?”
“他好像也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夏爾則頂了一句。
“你錯了,你是他親弟弟的繼承人,他怎麽會不在乎?”夏洛特爲自己的爺爺辯解起來,“雖然觀念和立場不一樣,但是你爺爺畢竟是他親弟弟。而且……而且在我們小時候,要是沒有他的首肯,我又怎麽能夠和你來往呢?”
“要是沒有他的首肯,您又怎麽可能成爲我的敵人呢?”夏爾又回擊了一句。
夏洛特瞬時站了起來,然後笑了出來。“我明白了,原來你一直是在惱恨爺爺把我帶上這條路啊……夏爾,你還真是不老實啊……”
夏洛特的笑容既有些促狹,又顯得十分開心,一時間車廂中竟猶如鮮花盛開。
“你想多了!”夏爾斷然回答,“我隻是不喜歡他那張永遠沒有表情的臉而已。”
夏洛特沒有接着再去促狹自己的弟弟,而是輕聲歎息了一聲,“其實,是我自己跟爺爺說要走這條路的,爺爺并沒有逼迫我,甚至還勸過我,說女孩子不應該去冒那種風險。”
夏爾有心想要不再理會,但是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爲什麽?”
“爲什麽?”夏洛特微微偏開了頭,“爲了很多東西。爲了幫助爺爺,爲了挽回我們的時代,恢複我們的地位……理由太多了。難道你不想恢複我們先祖曾擁有的榮光嗎?哪怕一個世紀之前,我們仍對那些暴民有生殺大權,可現在……可現在你看法蘭西都變成了什麽樣?我們還要向暴民和暴民的後代低頭……你能夠忍受嗎?”
“我們的時代?”夏爾不由得嘲諷了一句,“我們已經沒有時代了,你再怎麽努力也無法使時間倒流一個世紀。”
夏爾的手被驟然捏緊了。
他發現夏洛特的笑容已經完全斂去了,眼中似乎還有些焦慮和憤怒。
“就是這樣,你總是這樣,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你把一切都好像當做一出事不關己的舞台劇,你沒有讨厭我們,卻有意疏離我們,好像我們隻是該存在于畫中的人物一樣……”
“那又怎麽樣?”夏爾也放高了聲音。“難道我應該學你,給那個逝去的時代陪葬嗎?不,絕不。”
“不試一下怎麽知道結果呢?!”
“不用試我也知道結果!”
“不管怎麽樣我都要試一下!”
“不管怎麽樣我都會阻止你的!”夏爾盯着自己的姐姐,“我會将特雷維爾這個姓氏發揚光大,甚至比你能夠想象的程度還要耀眼,但絕對不是按你這種方式,你這種方式能夠得到的隻是一出悲劇而已,甚至連悲劇都算不上!”
“那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實現給你看的!”夏洛特也盯着自己的弟弟,“從小時候開始,你就好像在俯視着我和我的兄弟們,簡直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弟弟,你以爲你這是超脫嗎?你錯了!我要證明你的理想你的理論都錯得離譜,你隻是活在我們中間的凡人,活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活在我身邊,而不是活在我們的頭頂上,你會明白的!”
兩個人淩厲地互視着,誰也不肯縮回自己的視線。
直到最後,夏爾長歎了口氣。
這是第幾次争吵了?第五十次還是第一百次?記不清了。
“好吧,時間會證明我們誰對誰錯。”他收回了自己的視線,重新看向了窗外的月亮。
夏洛特也随之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兩姐弟的争吵,又一次以暫停告終。
“知道我爲什麽那麽憎恨那位德-博旺男爵嗎?”夏洛特突然重新開口了。
“爲什麽?”夏爾随口問了一句,以便讓氣氛不這麽僵硬。
“他的兒子,唯一的兒子,正在追求我。”夏洛特臉上重新綻放出笑容,隻是笑容裏既是嘲諷又是仇恨,“你瞧,法蘭西已經到這種地步了,一個前平民之子居然敢大模大樣地來追求一個公爵的女兒……”
夏爾睜大了眼睛,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視線看着夏洛特。他幾乎沒有聽清夏洛特後面所說的話。
“放心吧,我甯可進修道院終老一輩子也不會去嫁給一個前平民之子,再有錢也一樣。不過,現在因爲某些需要,所以我暫時無法直接拒絕,隻能先這麽應付着。哎,真是惡心……太惡心了……我說過的,我遲早那一家子要爲自己的冒犯付出代價的……”
我要殺了他全家!他心中在嘶喊,在怒吼,在咆哮。
最終,他緩過勁來了,呼吸重新平順。“我知道了。”
然而夏洛特已經看出了夏爾剛才的憤怒,心中卻充滿了欣喜。“你知道就好。”
馬車終于停下來了,夏爾慢慢地走下馬車準備回自己的家。
“再見。”他的聲音十分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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