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晚宴仍在繼續。
接下來是這次晚宴的重頭戲了,仆人們終于将肥鵝肝端了上來。難得地碰到了打土豪的好機會,夏爾當然老實不客氣,一片片地吃了起來。
夏洛特則和剛才一樣沒怎麽吃東西,隻是靜靜地看着對面的青年。她的右手輕輕撥弄把玩的着自己垂下來的一縷金發,臉上顯露着若有若無的微笑。
等到夏爾吃過了一會兒之後,夏洛特才開口說話。
“夏爾,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說冷笑話呢……爺爺很少被人氣得那麽失态了……”
夏爾回以一個微笑。
“恐怕這主要是因爲之前你們所遭受的重大挫折讓他心情不佳的緣故吧。”
“哎……”夏洛特輕歎了一聲,“重大挫折……确實如此,那天晚上爺爺接到交火報告的時候,氣得把自己的書桌都掀了……”
能讓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特雷維爾公爵氣成這樣,這個打擊看來真是夠大的。不過,夏爾當然就很開心了。
不過,從時間來看,自己之前拜訪特雷維爾公爵正好是在搜捕交火事件發生短短幾天後,而這時的特雷維爾公爵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異狀,甚至連一絲感情的波動都沒有了。夏爾心想這份養氣的功夫倒是值得學習一下。
夏洛特歎息了之後不再說話,甚至也沒有動餐具,隻是靜靜地繼續看着夏爾吃東西。一時間,除了夏爾餐具的碰撞聲和仆人小心放低的腳步聲,餐廳内竟然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這種寂靜持續了一會兒之後,饒是以夏爾這種厚臉皮也受不住了。“您不是要有重要的事跟我說嗎?合作的問題。”
“您先吃得開心我們再說嘛,今天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不着急。”夏洛特還是微笑着,“我們特雷維爾家可是謹守待客之道的,哪怕是對自己的親戚,雖然很遺憾這位親戚并不以同樣的熱情來接待我們……”
夏爾從善如流,又吃了幾片鵝肝,然後再說話。
“現在我吃得差不多了,您可以說了。”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啊。”夏洛特輕輕搖了搖頭,笑容裏帶着無奈和一絲隐藏的欣喜。
“說正題吧,你們準備怎麽樣扳倒蘇爾特先生?”夏爾冷靜地問。
“依舊是個急姓子呢。”夏洛特笑着點點頭。
然後,整個餐廳的氣氛似乎爲之一變。明明還是那個華服女子,明明還是那個笑容,眼中的淩厲卻讓周圍的溫度都似乎下降了幾分。
這就是認真起來的夏洛特了。
感情是感情,事業就是事業,看來那邊也知道其中的區别。
“想必你也知道,我爺爺雖然拒絕了當今政斧多次的任職邀請,卻還是和其中很多人關系交好吧?”
這個開場白有些突兀,讓夏爾小小地滞澀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轉過了念頭。
特雷維爾公爵自從七月革命之後就從政斧中退休了,并且還多次推辭了當今政斧的邀請,然而他卻和一些權力人物交往十分密切,這是爲什麽呢?
夏爾初時以爲這隻是一個退休老政客保持自己影響力的手段而已,而現在看來,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
要麽是爲了刺探政治情報,要麽是爲了策反心懷動搖者,要麽兩者兼而有之。看來這才是特雷維爾公爵在半隐居之後仍然同政界高層人士保持密切聯系的主要動機。
想到這裏,夏爾點了點頭,等待堂姐的下文。
夏洛特終于開動了,她慢慢地将鵝肝抹到面包上,然後用叉輕輕地送入了自己的嘴中。吃完之後她才開口。
“我們的國王陛下,痛恨着自己的首相。雖然他平時掩飾地很好,但是爺爺看得出來。這是我們能夠扳倒他的最基礎的前提。”
“可是就我個人所見,我們的國王陛下,或者說這個王朝,十分依賴蘇爾特先生。”夏爾冷靜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的看法很對。不過……”夏洛特微笑着回答,“正因爲我們的國王陛下依賴他,所以就會恨他。君主經常會恨那個他依賴的人,這種事屢見不鮮——因爲這個人的存在,會顯得君主不過是個陪襯。每一個不夠聰明的君主都會痛恨自己成爲陪襯……”
“而聰明的君主卻明白躲在幕後的好處。”夏爾補上了這句話。
“沒錯。”
兩個人同時相視一笑。
在過去,他們就是這樣縱論古今中外的。
夏爾繼續吃了一塊鵝肝,這種暢談很能引發他的胃口。
“也就是說,實際上我們的國王陛下其實很嫌忌他的首相,因爲他的影響力和權力太大?”
“正是如此。”夏洛特笑着點點頭。
夏爾仔細一想,然後也算是接受了這種說法,畢竟權臣遭到君主猜忌這種事,古今中外都屢見不鮮。“然後呢,有了這個底色之後,我們該怎麽進一步發揮呢?”
夏洛特溫和地看着夏爾。
“如果一直依賴着另一個人的話,就算心裏再恨,君主也未必會抛棄他的對吧?就好像路易十三和他的首相黎世留紅衣主教一樣。”
“我也是這麽認爲的。”
夏洛特嘴角再度微微往上撇,勾出了一個完美的微笑。
“夏爾,你覺得一個君主該怎樣才會抛棄掉自己一直依賴着的人呢?”
夏爾仔細想了想,然後回答。
“兩種情況下,一種是他覺得一切都已經達成,他不再需要這個人了……”
“另一種情況就是,他覺得依賴的這個人已經無能爲力了,辜負了他的依賴,因而加倍恨上了這個人。”夏洛特輕輕地接上了夏爾的話。
“前一種我們做不到……”夏爾繼續說。
“但是我們卻能做到後一種。”
“哦,我明白了。”夏爾點點頭。“您的意思是要制造動亂,讓國王陛下加深對蘇爾特的疑忌和失望,最後撤換掉他。”
夏洛特搖了搖頭,然後回答。“不僅僅是如此而已,夏爾。”
“哦?”夏爾内心産生了一點好奇。“還有别的嗎?”
夏洛特的微笑愈發濃厚了,帶着幾絲神秘和隐晦。
“假如……夏爾,我是說假如……假如你是一國政斧的二号人物,已經當了七年的外交部長,被國王所信重被同僚所敬重,然後你頭上的那個人一直還整天在你跟前礙着你的眼,一點也沒有就要老死了的迹象,你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夏爾微微眯了下眼睛。
他明白夏洛特這個假設并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說哪一個人,但是他還是順着夏洛特的口氣說了下去。
“哦,如果是我的話,恐怕會很不耐煩的吧。”
“會想辦法搬走上面的那塊石頭嗎?”夏洛特追問。
“也許會吧。”
夏洛特攤開了自己的手。“所以這就是基本的情況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位‘夏爾’先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打算把蘇爾特拉下來?”夏爾的口氣裏帶着一絲狐疑,“然後他就來找王黨幫忙?”
“那倒不至于,那位先生再蠢也不至于會到這種地步。”夏洛特又微笑着搖了搖頭,“他隻是在秘密聯系衆議院和貴族院裏面的一些有影響力的議員,打算通過他們來迂回進攻,同時發難,并且自己在國王陛下面前煽風點火,讓蘇爾特短時間内失去繼續盤踞在那個位置上的資本和機會。隻不過,很不湊巧,他聯系的人裏面,恰爾有些是我們的秘密成員。”
“所以你們打算助他一臂之力?”夏爾接着問。
“是的,堡壘一向是從内部攻破最容易。好不容易能夠得到不自知的幫手來一起做這件事,那麽爲什麽不做呢?除掉了蘇爾特先生之後,那位先生要好對付得多。”夏洛特輕輕揚了揚眉毛,還想剛才隻是在談買哪件衣服一樣。
夏爾沉吟了幾秒鍾。
“怎麽辦?”
“特雷維爾公爵已經聯系上了那位先生。”
似乎是看到了夏爾的表情,夏洛特做了一個手勢。“當然了,是通過我們一個靠得住的成員來聯系上的,對方并不知情——我的爺爺雖然從未暴露過,但是他的政治傾向比較明顯,容易引起那位先生的懷疑,從而前功盡棄。”
“很好。”夏爾贊許了一句。
“那個我們的人,承諾了要幫他。而他的意思是,要在王都和王都附近制造幾起可控的事端,以便提供給他的人一個攻擊首相的口實……”
“可控的?”夏爾重複了一句。
“如果鬧的亂子太大,該負起責任的就不是首相而是整個内閣了,這個很容易理解吧。”
“那他打算具體怎麽辦到呢?還有,我們應該怎麽合作怎麽插手?”
“目前還不清楚,我們的那個人并沒有得到對方充分的信任,而且對方估計也是在準備階段。”夏洛特苦笑着搖頭,“爺爺叫你來的意思是,大家先建立起一個初步的合作意向,如果能談妥就早點做準備,免得事到臨頭時因爲倉促什麽都幹不成。”
“很有遠見的想法。”夏爾點頭承認。
然後他吃下了最後一塊鵝肝。“我會将這件事傳達給我們這邊的人的。就我個人而言,我同意這次的合作。”
“那就太好了。”夏洛特欣慰地笑了出來。“看來這頓晚宴請得很值。”
“那麽,還有别的要說嗎?”夏爾準備告辭了,他想回去好好消化一下今天所得到的——不僅僅是食物,另外再和爺爺商議一下接下來的安排。
“還有一個,夏爾。”夏洛特的聲音突然有了一點變化。“是我個人的事。”
“什麽?”
夏洛特的眼睛裏重新充滿了溫暖的笑容,剛才那個淩厲的夏洛特似乎隻是一個幻象。
“答應我,我們兩個之間,隻有我們兩個之間絕不互相攻擊,好嗎?”
夏爾垂下了眼睛。
不,現在已經不是兩年前了,現在兩個人到底都變成什麽了?就連剛才,談的都是什麽?大家都不是過去的樣子了。
“夏洛特,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還能再去相信别人的承諾嗎?即使我答應了您,又有什麽意義呢?”
“如果我願意相信呢?”夏洛特微笑着。
夏爾也微笑了起來。“如果我不願意承諾呢?我個人是十分不希望我們之間拔劍相向的,但是如果真的到了必須這麽做的一天,我将不得不去做。這樣您懂了吧?您呢?您會去做嗎?”
夏洛特笑容裏慢慢帶了一點苦澀和莫名的意味。
“也許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