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讓這些外國要人們因此而輕視法蘭西,小看了法蘭西人的聰明才智……那就太好了。”夏爾略帶惡意地調侃着。
盧浮宮旁邊這一片老宅區,和它旁邊的工地和廢墟一起,構成了一副絕妙的圖畫,讓人能夠清晰地感受出巴黎那奢華與寒微并存的特質。
當初拿破侖決定完成盧浮宮的時候,決定要把這裏整個老區域都給拆掉,拆了一陣子之後,僅剩下一些老屋子殘餘。沒想到後來世局變幻,帝國直接崩塌了,因爲這一片屋子一直沒有被拆。
因此這些屋子早晚總得拆毀,所以租金很便宜,因而也就聚集了不少租客。
【盧浮宮的擴建改造工程,從波旁時代開始,直到1868年第二帝國時代才得以完成,持續了超過一個世紀。】
“姐姐真的是昏了頭!”瑪蒂爾達皺緊了眉頭,似乎仍舊無法釋懷。
按照朱莉給的地址,瑪蒂爾達和夏爾來到了一幢小閣樓的三樓上。夏爾輕輕敲了敲門,然而毫無回應。
“呂西安-勒弗萊爾先生,請開門吧!”瑪蒂爾達喊了出來,“我想您聽過我聲音,就不用我來介紹自己了,我帶着姐姐的訊息來找您……”
門内突然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是什麽重物從床上摔倒地上的聲音,片刻後門打開了。
果然是夏爾在那天舞會上特别注意過的年輕人。
他臉型方正,鼻梁挺直,眼神凝重,目光十分堅毅,整個人看上去就十分有精神。他現在上身隻穿着一件襯衣,露出了結實有力、肌肉虬結的手臂。看來确實是個年輕軍官的模樣。
隻是,他的右肩膀上卻纏着厚厚的紗布,顯示出這個部位曾經受過強力的攻擊。
看來這是迪利埃翁先生那天的傑作了。
看着來的兩個人,他的瞳孔驟然睜大,然後馬上又回複正常。“瑪蒂爾達……!”他幾乎是喊了出來。“請告訴我吧,朱莉現在怎麽樣了!”
瑪蒂爾達的表情卻十分冷淡。“請稱呼我爲迪利埃翁小姐。”
夏爾和瑪蒂爾達走了進去,然後夏爾小心關上了門。
一陣失望閃過呂西安的眼睛。“迪利埃翁小姐,您的姐姐現在怎麽樣了?她沒有事吧……”
瑪蒂爾達聽得出話裏面的焦急,她的語氣緩和了一點。“她現在狀況很不好,所以我才來找您。”
“可憐的朱莉!”呂西安大喊了一聲,然後向門外沖去。
夏爾趕緊拉住了他,幸虧他受了傷身體很虛弱,因而費了些勁總算拉住了,雖然他還在掙紮。
“您現在去,除了送掉自己的命之外毫無意義。”瑪蒂爾達冷冷地說,“也許您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是姐姐會因此傷心欲絕的,所以請您理智點。”
“可憐的朱莉!”呂西安長歎了一聲,放棄了掙紮,他的眼中有淚光隐隐浮現。
“先生,請耐心聽我說。”瑪蒂爾達的聲音還是毫無波動,“因爲你們之前無謀的舉動,現在我父親已經對姐姐嚴加看管了……而且恐怕,他現在正打算爲姐姐随意找門親事把姐姐送出去。”
“他怎麽能這樣!”呂西安怒吼。
“在你們策劃這種事之前,就應該想到會有這樣的後果了。”瑪蒂爾達看着呂西安。
“可是這有什麽辦法呢?有什麽辦法呢,小姐?您的父親堅決不允許啊!”呂西安幾乎是哭着喊了出來。“我愛朱莉,我隻要娶她啊!我情願不要她帶什麽陪嫁,我不指望因爲她而沾上您家什麽光,我隻是愛朱莉這個人而已啊!而且朱莉也愛我!”
“如果愛能解決一切的話,世界又怎麽會是今天這個樣子?”瑪蒂爾達冷冷地反問。
呂西安慢慢恢複了冷靜,然後掙脫了夏爾的手,筆直地站立着。
“我知道,我不是貴族出身,在你們眼裏——這位先生恐怕也是貴族吧?——配不上朱莉,可是在我看來,我有激情,有知識,也有志氣,我不比您們任何一個人差!”他高傲地看着兩個貴族,“現在已經是19世紀而不是15世紀,貴族階級已經不存在了,現在殘留下的隻是一個幻影,除了頭銜之外再無其他。不管你們相信不相信,總有一天,法蘭西将連這個幻影也會一點兒不剩!1789年法蘭西人民未完成的事業必将事竟其成!你們等着看吧!”
“就因爲這些話您被強制退役了吧?”瑪蒂爾達冷笑,“而您現在卻在和一個幻影談戀愛!”
“因爲說出實話而被退役,我并不後悔。”
“真像個弑君犯的孩子!”瑪蒂爾達有些被激怒了。
“對此我也引以爲榮!”他凜然回視這瑪蒂爾達。
眼看談話陷于了僵持,夏爾不得不打了圓場。
“我認爲我們是在談論解救朱莉小姐的事的,對吧?不要在無關的争吵上浪費時間了。”
“解救?!”呂西安吃了一驚,然後眼光從兩人身上來回掃視。
瑪蒂爾達長長地歎了口氣。
“是的,雖然我不知道姐姐到底着了什麽魔,但是我知道如果這件事上不遂了她的意她就會去死……所以,請您别誤解了,勒弗萊爾先生,我是爲了姐姐才出手相助的。”
呂西安怔怔地看着兩人。
夏爾溫和地看着他。
“迪利埃翁小姐已經制定好了讓姐姐逃出伯爵府邸的計劃,而我将是參與者……”
似乎是因爲被意外的好消息所震驚了,激動而有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好一會兒之後才傳來。
“你們……真的……真的……非常感謝……”
“如果您真的感謝,那就好好對待姐姐吧。”瑪蒂爾達陰沉地回答。
“一定……”他依舊筆直地站着,“絕對。”
“我們已經大緻商量好了計劃,這幾天就會行動,您的任務是好好養傷,快點恢複過來,然後到時候帶着小姐先離開巴黎。”夏爾不緊不慢地解釋,“能夠做到嗎!”
“謝謝!”呂西安長歎了一聲,“你們的幫助和恩情我将永世銘記。”
“那我可以再問一句嗎?”夏爾微笑着。
“什麽?”
“原本,您是如何打算的呢,在和朱莉私奔成功之後。”
“我帶她去美洲,我這些年有些積蓄,還可以跟朋友借點款,用這些做本金,在那裏我就努力去拼去掙!我可以去販賣煙草販賣棉花,再去參與航運,用不了幾年我就會發财,我會讓朱莉過上王後的生活!”呂西安回答,接着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如果我的那些弟兄們在這兒就好了!他們會拼死幫我救出朱莉的,可惜,他們現在都在非洲!”
“哦,看來您想得挺久遠的。”夏爾未置可否。
“我可以問一下您的名字嗎?”呂西安突然問,“我要記住恩人的名字,未來一定要回報。”
“夏爾-德-特雷維爾。”
“特雷維爾?!”他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嗯?”
“您是維克托-德-特雷維爾侯爵的親戚嗎?”
“正是我爺爺。”
“上帝啊!”呂西安長歎了一聲,“我父親年輕時候作爲侍從軍官參與了俄羅斯戰役,他後來告訴我特雷維爾侯爵救了他一命,才讓他得以從冰雪中生還!”
他伸出手來,誠摯無比地看着夏爾,“如果您能幫助我救出朱莉,您就是救了我一條命。您的一家人給了我們兩代人以恩惠,兩次拯救了我們的生命,請相信,我絕對會用一切來報答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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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閣樓後,夏爾和瑪蒂爾達往馬車走去。
走着走着,瑪蒂爾達突然痛哭出聲。
哭聲越來越大,直到成了滂沱之勢。
無奈之下,夏爾隻得讓她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任由淚水浸泡自己的衣服。
“怎麽了?迪利埃翁小姐?”
“我……我有點害怕……”回答他的聲音很低,“上帝啊,我都幹了些什麽啊……”
“如果您覺得害怕,現在我們停手還來得及。”夏爾冷靜地回答。
“不,我不是爲現在害怕啊!我是爲了以後害怕,爲了姐姐的以後啊……!”瑪蒂爾達口吻裏帶着哭腔。
“嗯?”
“我們這次應該能夠辦成,讓姐姐脫逃,可是以後呢?她就這樣和勒弗萊爾一起生活嗎?她真的做好了過那種曰子的心理準備嗎?”瑪蒂爾達的淚水仍在不停流淌,“姐姐從小就錦衣玉食長大的,她能受得了過不能舉辦舞會、不能随便買首飾的曰子嗎?她能受得了不再是受人服侍、受人景仰的曰子嗎?還要去美洲,上帝啊!那裏不都是野蠻人和鄉巴佬嗎?她怎麽受得了呢?一開始有愛情,也許她能受得了,可是以後呢,以後怎麽辦?一想到這裏我就好害怕啊!可是,如果現在不這麽做,她連以後都沒有了!我到底應該怎麽辦?上帝啊,爲什麽要發生這種事啊!”
“害怕也無濟于事吧,如果她一定要這麽做的話,她應該自己承受選擇所帶來的代價。”夏爾溫和地說。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絕不能讓姐姐碰上這樣的命運……”瑪蒂爾達捏緊了拳頭,似乎下定了最後的決心。“不管怎樣,先這樣辦吧。過幾個月我就說動父親,讓他承認這一門婚事,我一定要說服父親!另外,我先把我的那點私蓄也先給姐姐吧,還有……特雷維爾先生,想必您這樣的年輕人手頭也不可能很寬裕,但是您能不能先借我兩三萬法郎?我先讓姐姐過三五個月苦曰子,再想辦法讓她重新回來……我可以先給您寫借據,還款信用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夏爾怔怔地看着瑪蒂爾達。倒不是因爲瑪蒂爾達對自己提出借錢,而是因爲内心有些感歎。
他現在既感歎瑪蒂爾達對姐姐的感情之真摯,竟然不求回報地着想到這一步,也在感歎……
在一個一般小職員年薪一千八百法郎、最高級工程師年薪乃至一個高級官僚的合法薪俸也不過兩三萬法郎的年代,确實還是有一些人,能夠把“三五個月花掉幾萬法郎”當成過苦曰子的。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階級鴻溝吧……夏爾内心苦笑。
然而,盡管如此,瑪蒂爾達至少依舊是個好妹妹,很好很好的妹妹。
正當瑪蒂爾達看着夏爾的目光變得遲疑時,夏爾開口回答了。“當然可以,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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