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聽話點,芙蘭。”夏爾柔聲呼喚,“哥哥這是爲你好……”
“不要!不要!”音量越來越大了。
“好吧,一開始可能會有點難受,但是忍一下,等下你就舒服了。”
“就是不要!你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芙蘭仍舊大聲抗拒着。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夏爾放高了音量,“聽哥哥的話!”
“才不要聽!絕對不聽!”
夏爾的耐心漸漸被磨得差不多了。
“生了病就應該吃藥,不是嗎?”夏爾用上了略帶斥責的口吻,“還有,不要蒙着被子跟哥哥說話啊,那樣對你身體不好!”
“就是要蒙着被子,就是不吃藥!”被子裹得越來越緊了,而且還在微微顫動着,顯示出了主人現在的心情有多麽激動。“我不想看見你,你出去!”
由于昨晚穿着單薄的睡衣在外面晃蕩了那麽久,而且又經曆了那麽大起大落的情緒刺激,因此芙蘭在第二天很順理成章地感冒了,而且看上去還比較嚴重,因此夏爾直接派人去畫室那裏請了假,讓妹妹在家裏好好養病。
“好了,别生氣了,芙蘭。”夏爾輕輕歎了口氣,“我們就當昨晚什麽都沒發生過吧。”
“你果然還記着!”芙蘭的反應反倒更激烈了,竟然還隐隐間帶着一點哭腔,“你這下滿意了吧!我就是經常躲着看你寫的文稿,這下你可以得意了!嗚哇……”
“呃……”夏爾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最後才勉強說,“其實如果你想看,我會讓你看的,不用這樣……”
“我就要這樣!”
“總之,既然我都已經知道了,那我們就向前看吧……”夏爾坐到床邊,輕輕用手拍擊被子下凸起的頭部,“别生氣了,快點吃藥,好好休息。”
在夏爾有節奏的輕輕拍擊之下,被子的顫動漸漸停下來了,最後恢複了平靜。“真的嗎?”
“真的,以後你愛怎麽看就怎麽看,想要明着看也行,想要偷偷看我也可以當做不知道,這樣好了吧?”夏爾輕聲回答。
等了一會兒之後,被子裏再度傳來了聲音。“那以後,你一定要裝作不知道,也不許在我留在書房的時候再闖進來!”
就算我裝作不知道實際上我還不是知道了,大家一起自欺欺人嗎?這妞到底是什麽思路啊?夏爾内心有些疑惑,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妹妹了。
是的,随着妹妹越來越長大,她越來越變成一個标準的、不可捉摸的法蘭西女姓了,夏爾痛切地感到了這一現實。
上帝啊,我做錯了什麽,爲什麽要招緻這樣的懲罰?必須眼睜睜地看着妹妹一點一點地變成另一種生物?他内心一陣哀歎。
“嗯,我什麽都不知道。”因爲失落,他的口吻極其落寞而蕭瑟,“什麽也沒發生。”
“不許說話不算數!”他的回答,讓芙蘭放棄了反抗,被子一點點往下褪去,露出那張因病而略顯得憔悴、卻更因此而顯得楚楚可憐的嬌顔。
少女那怯生生的眼神,讓夏爾一瞬間忘卻了對她的不滿。
這就是我的妹妹啊!
他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着芙蘭潔白的額頭。
然後,他拿起旁邊梳妝台上的藥劑瓶,輕輕地送到妹妹唇邊。
和未來那個醫學發達的時代不同,這個年代的醫生能做的相當的有限,設備也隻能用簡陋來形容,用各種各樣的藥水來治病,天曉得能起多大作用。不過,芙蘭這次得的隻是一般的感冒,夏爾問藥劑師要了人們最普遍使用的那一種,應該不至于會有什麽問題。
芙蘭張開嘴唇,順從地喝下了哥哥遞過來的藥水,她的舌頭因病而略顯得有些發白,讓夏爾有些心疼。
“你先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看看你。”總算完成了任務的夏爾,心中松了一口氣,轉身走出了妹妹的卧室。
由于已經差不多是午餐時間了,因而夏爾直接向餐廳走去,而到了那裏他發現自己的爺爺已經在那裏等着用餐了。
維克托-德-特雷維爾侯爵身穿着簡單的黑色法蘭絨燕尾服,内襯衣漿白的襯衣,以筆直的姿勢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手裏拿着最近的報紙不停翻閱着,雖然從未有将眼神向夏爾飄過來,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仍舊讓夏爾有些凜然。他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白胡須,更增添了那種嚴肅氣質。
夏爾輕輕地走到餐桌旁,安靜落座,準備吃東西。
“看最近的報紙,對政斧的批評越來越多了啊。這裏也是那裏也是。”在夏爾剛剛落座之後,侯爵突然說話了。“有批評施政無能的,有批評政斧應對各地災荒不力的,還有批評政斧對外國太過卑躬屈膝的……”
“這說明各界的怨言越來越多了不是嗎?這說明當今政斧的掌控力越來越下降了,連引導和威懾輿論界的力量都快要失去了。”
“不,夏爾,你要透過現象看本質。”侯爵冷冷地回答。
“嗯?”
“我們家訂閱了好幾份報紙,有偏向保守的,有支持當今政斧的,也有持激進共和觀點的。是的,報紙或者其他任何媒體都有自己的立場的——盡管它們每一個都說自己是中立客觀的。單獨看一份,除了被洗腦你什麽都得不到,而将這些東西糅合到一起,以冷靜的态度來綜合比較的話,你反而會發現很多很有趣的東西。”
“比如說呢?”
“你沒有發現嗎?在那些持反對立場的報紙上,最近對政斧的批評越來越空泛了,不是指責某一個具體事件,某一個具體人物的劣迹,而是将當今政斧本身的存在合法姓來進行質疑……而它們的銷量未見減少?”
“這說明,多年的煽動漸漸有了效果,人們不再對當今王朝的某一部分或者某個人感到失望和厭惡,而是對這個王朝的存在本身?”
“是的。”老侯爵這次同意了夏爾的推論,“人們反正就是天生需要批評政斧的,關鍵是這種批評集中在何處。如果十幾年前的法蘭西人人在質疑當今政斧存在的合理姓,而現在卻在争論當局某件事做得好不好、某個人是不是幹了壞事,這反而說明當今政斧已經安全了。”
“您說的有道理。”夏爾承認了侯爵的看法。
“托德-波旁-奧爾良先生的福,法蘭西現在已經淪落爲一個中庸國家,再也沒有過去的榮光了,我們的使命就是讓她恢複她的榮光。”
【自從身爲波旁王室幼支的奧爾良公爵路易-菲利普登上法蘭西王位之後,就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波旁-奧爾良】
聽到這句嘲諷,夏爾忍不住笑了出來。
當今國王路易-菲利普在1831年對法國議會發表演說,其中有一句“本屆政斧走的是中庸路線”,意思是自己的政斧打算走一條既不激進也不保守的中間路線。由于這位國王同時不得波旁正統派和共和派的喜歡,因此他的政治對手們經常引用這句話并作出引申,以嘲諷這位不得敬重的國王。
“嗯,我們必将恢複法蘭西的榮光。”夏爾重複了自己的心聲,然後端起杯子向自己的爺爺示意了一下,兩人一起抿了一口葡萄酒。
接着兩人開始進餐,一時無言。
侯爵因爲年紀的關系,飯量很少,因而很快就吃完了,然後他接着看報紙,夏爾則繼續吃着剩下的食物。
“已經哄好芙蘭了?”侯爵突然頭也不擡地發問。
“嗯,總算哄好了,她現在已經喝完了藥。”夏爾點頭确認,“不過,因爲得了感冒,所以她現在沒有什麽食欲,不過來吃午飯了。待會兒我帶些吃的上去……”
“哎,沒事就好……”侯爵松了口氣,“現在的小孩兒啊,個個身體嬌弱得很,三天兩頭就着涼感冒,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雖然話裏面看上去是一個勁兒地在責編自己的孫女,但是侯爵對孫女的擔心和寵愛,仍舊溢于言表。
“是啊,”夏爾附和了爺爺的說法,“芙蘭的身體是有點弱,所以需要平時好好注意下保養。”
“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啊!”侯爵突然長歎了一聲,然後從報紙上擡起頭來仔細端詳着自己的孫子。“不過,總算,一個個都長出模樣來了……我已經老了,沒有太多精力來照看你們了。夏爾,你是兄長,又已經成年了,要多注意照顧下你的妹妹,她的年紀太小,還不太懂人情世故。”
夏爾回視這自己的爺爺,以真誠至極的語氣回答。
“我會爲此努力一生。”
“很好。”侯爵點頭表示贊許。“夏爾,記得這個男人的承諾!我已經老了,能再活下去的年頭恐怕不多了,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們兩個一定要相互扶持,不要因爲時間而沖淡了親情,知道嗎?”
“您的身體還很好啊,怎麽能說這種話!”夏爾急了。
“得了吧,”侯爵撇了撇嘴,自嘲地笑了笑,“我已經有70歲了,就算現在身體還算過得去,又能奢望多少呢?”
夏爾一時語塞。
“不用在意,我們每個人終究是會有這麽一天的。”看見孫兒有些感傷,侯爵反而笑着安慰,“重要的是活好現在!不看到我的孫兒們能夠過上好生活,老維克托才不會去閉眼呢!”
“一定會的。”夏爾回答。
“那天跟你說的事情你也上心一下。”侯爵又提起了之前的事,繼續進行叮囑。“早點找個又有錢又有點頭腦才情的女子,延續特雷維爾的血脈——法蘭西雖然很缺這種女子,但是總還是能找到幾個的……”
咳,夏爾低垂着頭繼續吃東西,不敢答話。
“還有芙蘭,她現在也不是很小了,我們也該爲她早點想好将來了——别忘了你的奶奶嫁給我的時候才16歲,那時我還在杜塞爾多夫給人修鞋呢……”
【杜塞爾多夫是德意志西部萊茵河畔一城市,法國大革命時代法國貴族很多有逃到了這座城市,并且因生計所迫被迫艹持很多過往所蔑視的“賤業”。】
夏爾表面沒有回應,内心卻有些迷茫。他心裏知道,其實爺爺所說的都是正論,放在這個時代來說沒有任何問題,隻是他内心深處卻似乎有個什麽人在一直問自己。
嫁了人的妹妹還能算是妹妹嗎?
片刻後他對自己的反應吃了一驚,怎麽會有這麽古怪的想法呢?芙蘭當然永遠是自己的妹妹啊?不管發生了什麽,永遠都是。
可是……如果真的嫁給了别人的話……
正當他陷于奇怪的糾結時,仆人的通傳拯救了他。
“小姐的兩個同學來看望她了?”夏爾問。
“嗯,其中一個還說要另外來特别感謝您。”仆人回答。
夏爾隐隐間明白了怎麽回事。
“那就讓她們進來吧,我去接見一下她們。”如釋重負地,夏爾逃離了餐廳,也逃離了内心的糾結。